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一簇一簇,簌簌地落下來。遠(yuǎn)處高大的建筑群、枯木枝杈、街道、墻壁、小區(qū)空曠的地面,很快被染白。
不多時,便砌了厚厚的一層。
2014年,隆冬。
據(jù)報道,受惡劣氣候影響,港冬正在迎來三十年間最大的一場落雪。并且將持續(xù)一到兩周甚至更長時間,而具體情況,氣象臺也還不能給出精準(zhǔn)預(yù)測。
林清玄說“再溫柔平和寧靜的落雪,也有把人浸透的威力”,何況此時此刻呢。
寒氣攢聚,一整個世紀(jì)長的荒涼正漫延開來。而陸辰安露底的心里,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
“媽,我吃過了,在超市買的豬肉白菜水餃,跟你在家里包的一樣好吃?!?p> 隔著屏幕,陸辰安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微笑。溫和的語氣里,滲著不易察覺的滄桑和無奈。
“就說讓你早買票早買票,你偏不聽,這下一個人在外地過年,得多難啊,你從小到大都沒有
一個人獨(dú)自在外地......”
趙舒雅習(xí)慣性地嘮叨著,嗓音里藏不住的擔(dān)憂和心疼。像是在她身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冷風(fēng)順勢灌了進(jìn)去。
“媽,我沒事,我就是想感受一下一個人在外地的心情而已。過了年我就回家一趟?!?p> 陸辰安稍稍愣神,語氣收緊。
“你說說,外面再好,哪有人不回家過年的......你多吃點(diǎn)兒飯,今年年冷?!?p> “好,我知道了。”
“你爸還在跟前,你還跟他說兩句吧?”
“不,我,我就不說了,我聽著我燒的水要開了,等我回家再說吧?!?p> 陸辰安心跳漏了半拍,略帶慌張,匆忙找了借口。
“那好吧?!?p> “對了,辰安。你聽話,我跟你爸商量了好幾回了,你還是快把BJ的工作給簽了吧。”
“媽,我你們不是說好了嗎?給我兩年時間,兩年混不好,我就簽下BJ的工作。這才過了一年不到呢?”
“媽不是這個意思,媽的意思是說當(dāng)初我們勸你直接去工作,你非要和你朋友創(chuàng)業(yè),而現(xiàn)在青州的公司倒閉了不說,你還欠了債。欠了多少錢你也不告訴我們。上一次你跟你哥哥視頻,我們都看出來你整個人精氣神都沒有了,消瘦得讓我們心疼。你要是去了BJ,工作體面還不用苦熬,我們家也有面子不是,趁著聘任書日期還沒到,你快些簽下吧?!?p> “說到底,你們還是因?yàn)槊孀樱挛襾G臉不是嗎?我......”
陸辰安欲言又止,胸腔劇烈起伏。一股委屈的怒火,旋了半晌,還是夭折了。
“不是這樣的,我們沒去過BJ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我們只是聽說BJ有多美好,并且你東方哥也在BJ工作好幾年了,而且薪水也不錯,還找了個成都的女朋友,我們感覺你去了BJ,有盼頭。當(dāng)然了,你爸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年,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希望都放在了你身上,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你能夠給光宗耀祖,爭一口氣。他呀,最近總是一出門就跟別人炫耀你怎么怎么出息了,我讓他低調(diào)點(diǎn)兒,他就是不聽。盡管你創(chuàng)業(yè)失敗了,但是你要去BJ這事兒,可在他心底扎根得結(jié)實(shí),真可算把他給美死了?!?p> 陸辰安的母親趙舒雅一邊抱怨著他爸陸靖的沖動,一邊安慰著他簽下這份工作,話音里也是藏不住的喜悅。
“誰讓你們說的,我給你們說了多少遍了,先不要跟別人講。我去不去那是我的事情,不要你們瞎操心。”
陸辰安聽到這句話,心情低落到極點(diǎn)。聲音也萎頓下來,無助的淚水很快順著臉頰流下來。
暮色沉下來,雪越下越大。漸漸地,窗外模糊成一片,只剩下殘缺的輪廓。
深寂,清廖。
“......”
趙舒雅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陣冗長而緊促的忙音,從電話那頭伶俐地傳過來。
陸辰安已經(jīng)記不起來,這是來港冬的第幾次無助了。
“若不是你們從小就往我身上堆卸這么多壓力,我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敏感、陰郁、自卑......”
陸辰安枯坐在窗子邊,任淚線蜿蜒,心里臃腫得沒有多余的空間。
該怎么去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
鉛灰色的斷云、經(jīng)年不散的濕霾,父親緊皺的眉頭、嚴(yán)肅的從沒笑過的臉龐,冗長的嘆息下,永遠(yuǎn)破碎的家庭.......
他沒有童年,那是一段被冷風(fēng)被黑暗囚禁的歲月。
晚秋夜半孤清的瘦月,冬日暮色將至下冰冷的黃昏,甜而窄的碎夢,是他的聽眾,也是他拮據(jù)的寄托。
這么多年,在開口學(xué)說話的年歲,他卻早早地,閉上了嘴巴。
自陸辰安記事起,他便無比清楚:活著,真的,要很小心,很用力。
暮色冥茫,窗外漸漸暗了,世界迷頓在冷風(fēng)中。
泥溷于清醒中,他清晰地聽見自己下沉的聲音??墒澜甾Z轟烈烈的伴奏,無力橫于其間,肆意流響。
簡陋的玻璃窗子被擠進(jìn)來的尖利的冷風(fēng)吹得呼呼乍響,雪也越下越大。
對面輝煌的世紀(jì)緣酒店已經(jīng)裹上了厚厚的白衣,只有頂尖的地方還騰躍著拮據(jù)的霓虹。那是港冬市最標(biāo)志性的建筑,繁華,高大壯觀。
視線愈發(fā)模糊,陸辰安拿起手機(jī),看了看時間,傍晚五點(diǎn)一刻整,夜幕就要攤開了。
如同一個孤寂而經(jīng)年失眠的老人,這一刻他有些害怕。光明或是黑暗,在他眼里都染了濃重的灰,沒有生動的敘述,沒有意外的轉(zhuǎn)折,被拉長的死寂,看不見盡頭。
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外面已經(jīng)什么也看不見了。
昏黃的燈盞漸次織了起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緩緩起身。中午剩下的冷粥,準(zhǔn)備再熱一次。
房間里堆滿了冷寂,仿佛港冬把整個冬天都卸在了這個房間。粗糙的粥來回?zé)崃撕脦状?,依舊只是簡略的溫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