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殷清的哽咽聲,徐溥長嘆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丫頭,想哭就哭吧……”
殷清撇了撇嘴,并沒有放聲大哭,只任由那淚水涌出眼眶,順著臉龐傾流而下。
見到殷清身軀微微顫抖,淚流滿面的模樣,一直沉默的朱厚照暗嘆了聲,嘴角微動:“丫頭,哭出來吧。如此,心里便會好受些……”
那知,他話剛出口,殷清隨即緊閉嘴巴,伸手抹去臉龐的淚水,搖著頭應(yīng)道:“清兒不能哭了。大夫人說,若娘親見到清兒哭個不停,定會擔(dān)心不已。”
未幾,她又道:“我好想娘親再喚我一聲‘清兒’……”
朱厚照注視著她,緩緩道:“丫頭,人死如燈滅,好似湯潑雪。若要還魂轉(zhuǎn),海底撈明月。”
殷清愣了愣,略思索片刻,似已明白個中之意,神色一暗,淚水在眼眶內(nèi)又打起轉(zhuǎn)來。
聽著朱厚照之言,徐溥也輕嘆了聲:“丫頭,人死不能復(fù)生……”
殷清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望向徐溥:“大老爺,清兒的阿爹走了,娘親也走了,如今只得清兒一人……”
徐溥輕吁了口氣:“丫頭,這世間,受苦受難之人,何止千千萬萬?若你愿意隨夫人往宜興,那往后便不會是孤身一人了?!?p> 殷清那滿含淚水的雙眼卻有些茫然。
僅片刻,徐溥再出言道:“丫頭,老夫知你舍不得你娘親,但如今已陰陽相隔。
老夫的故鄉(xiāng)宜興,與這寶應(yīng)縣,雖然一在江南,一在江北,路程略有些遠(yuǎn),但均屬南直隸之地。待你年紀(jì)稍長,想回來探視也并非難事?!?p> 數(shù)日前,自從朱厚照口中確認(rèn)殷清無依無靠后,徐溥便已動了收留殷清之心。
加上他夫人李氏對殷清亦另眼相看,得知殷清孤苦無依,更多番懇求徐溥收留她。
這已是徐溥第二次問殷清,此前數(shù)日為了處理殷清母親的后事,徐溥并沒有問殷清愿意與否。
但今日殷清母親已入土為安,眼見自己一行人明日再度啟程,徐溥自然要再詢問殷清一番,看她是否愿意離開故土,遠(yuǎn)走宜興。
過了一小會,徐溥又道:“丫頭,老夫該說的亦說了。你可愿意隨夫人同往宜興?”
殷清囁嚅了好半晌,才輕聲道:“大老爺,清兒不知……”
徐溥聽得一時無言,少頃,輕輕一嘆:“既是如此,老夫也不迫你。今晚你再好好思量吧,明早我等便要啟程……”
正在此時,門外一陣擾攘,朱厚照和徐溥聽得均皺起了眉頭。
“小鄭,何事這般吵鬧?”朱厚照更朝著門外輕喝一聲。
話音剛落,鄭管事的聲音已傳來:“朱公子,呂驛丞再次前來,說有事要稟報老爺?!?p> 驛丞,是大明幾乎每個驛站或多或少會設(shè)置的官職,主要掌管驛站的迎送、仗儀及車馬等事,不過,此官職不入品。
“何事?”徐溥已出言問道。
“老爺,呂驛丞說要親自稟報?!?p> “那讓他在門口說吧。”徐溥又道。
此廂房本就是徐溥所居,況且殷清仍在房內(nèi),徐溥自不會讓那呂驛丞進(jìn)來。
鄭管事應(yīng)了聲好,未幾,一名中年男子出現(xiàn)在廂房門前。
只見他跪了下來,朝著房內(nèi)道:“卑職呂樹,拜見徐閣老。”
作為安平驛的驛丞之一,呂驛丞亦知道徐溥曾是大明閣老,那怕現(xiàn)今致仕返鄉(xiāng),但他僅為不入品的驛丞,又怎敢有絲毫的失禮。
“呂驛丞,何事?”徐溥聲音平淡,也不糾正他。
“回稟徐閣老,那余知縣又來到安平驛,這次他還與伍捕快同來,想拜見徐閣老,請閣老定奪。”
徐溥“哦”了聲,稍頃,已道:“這余知縣每日均來一趟安平驛,就為了見一見老夫?他無所事事嗎?呂驛丞,你告訴余知縣,老夫身體略有不適,讓他回去吧?!?p> 那日徐溥在寶應(yīng)縣衙現(xiàn)身,余知縣得知他投宿安平驛,便急匆匆前來拜謁。
因?qū)殤?yīng)縣衙賑濟(jì)不力,造成生民流離失所,徐溥對余知縣沒什么好感可言,自然是拒而不見。
之后,因殷清母親之事,徐溥繼續(xù)暫居安平驛。那余知縣得知后,每日均前來一趟,但無一例外均被徐溥拒絕。
那呂驛丞聽得應(yīng)了聲諾,緩緩爬起,正要離開。
朱厚照突然道:“呂驛丞,稍等片刻?!?p> 在呂驛丞的愕然中,朱厚照已望著徐溥,輕聲道:“先生,難得這余知縣這般堅持,他對丫頭娘親之事,也算出過力。
況且伍捕快也來了,這幾日若沒有他盡力幫忙,丫頭娘親的后事也不會這般順利?!?p> 聽得朱厚照提起殷清母親的后事,徐頓時沉吟了起來,對那伍捕快的勤快,鄭管事也多番提起,想到這里,徐溥有些意動。
朱厚照又道:“先生,我們明日便要離開寶應(yīng)縣,只不過見一見這余知縣而已。就聽聽他這個寶應(yīng)父母官有何說法,想做甚么也好?”
其實見與不見,聽或不聽,徐溥也能猜知那余知縣想做什么,無非是討好自己一番。
在徐溥仍猶豫不定之時,朱厚照繼續(xù)道:“既然先生不想去,那就讓學(xué)生去見見他。學(xué)生倒要質(zhì)問他一番,看他這父母官是如何做的?!?p> 徐溥一愕,這還得了,讓你東宮獨自面對那余知縣?天知道你會做出些什么來。
想到這里,徐溥無奈地點了點頭:“那就見見吧。”
若在往昔,對一個小小的正七品知縣和不入流的衙役,徐溥是絕不會理會的。
朱厚照聽得暗暗一笑,他這般說,本就是激將之法。
“呂驛丞,我先生已答應(yīng)見余知縣和伍捕快。你速去準(zhǔn)備一間會客用的廂房。待先生這邊的事了,便會過去。”
躬身站在門口的呂驛丞聽得滿面欣喜,馬上應(yīng)了聲諾。
那位余知縣每次來安平驛,都暗暗向呂驛丞提起,只要呂驛丞能求得徐溥見自己,好處一定少不了。
朱厚照又吩咐劉瑾,讓他隨呂驛丞覓一間會客用的廂房,覓到后回來告知。
呂驛丞一一應(yīng)諾,未幾已和劉瑾同時而去。
待劉瑾及呂驛丞離開,徐溥讓那婢女蘭香將殷清帶回李氏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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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驛丞知道朱厚照是徐溥的學(xué)生,對于朱厚照的吩咐,他自然也不敢怠慢,很快就定下了一間見客之廂房。
見得定下廂房,劉瑾記住位置,又叮囑驛丞,先將余知縣和伍捕快引進(jìn)廂房。
見得呂驛丞點頭答應(yīng),劉瑾已轉(zhuǎn)身離開。
劉瑾甫一離開,呂驛丞一溜小跑沖向安平驛的大門。
安平驛的大門處,余知縣和伍捕快正等候著。
“堂尊,伍捕快,徐閣老答應(yīng)見你們了……”人還沒到,呂驛丞已輕嚷起來。
等得本已有些心焦的余知縣,聽得自是喜出望外,口中連稱:“好,好……”
再聽得呂驛丞提到,這次徐閣老肯見自己,一是徐溥學(xué)生的勸說,另一是伍捕快同行之故,余知縣更笑了起來。
此番帶上伍捕快,是他突生的念頭,臨時之舉。
這數(shù)日,余知縣看伍捕快為了殷清母親忙前忙后,本就希望徐溥能看在伍捕快的勞苦上,見自己一面。
而那伍捕快與朱厚照等人相處了數(shù)日,不僅知道朱厚照是徐溥的學(xué)生,還是有來歷之人,自更著力巴結(jié),對余知縣的召喚,更求之不得。
過得片刻,呂驛丞將余知縣和伍捕快帶進(jìn)了那廂房,至于茶水什么的,因為徐溥沒有交待,他自然不敢提前準(zhǔn)備。
雖然廂房內(nèi)擺放著數(shù)張椅子,但余知縣和伍捕快沒有坐下來的打算。
此刻,兩人同時面朝著門口方向,站得筆直筆直的。
過了好一會,廂房外才傳來動靜,少頃,一行人出現(xiàn)在余知縣和伍捕快眼前。
只見朱厚照被何文鼎和劉瑾簇?fù)碇?,而徐溥則在鄭管事的攙扶下,緩緩邁進(jìn)了這廂房。
余知縣和伍捕快見得,急忙迎上前,齊齊行禮。
“下官參見徐閣老……”
“卑職拜見徐閣老……”
徐溥聽得“嗯”地應(yīng)了聲。
余知縣和伍捕快隨即又向朱厚照問好。
朱厚照嘴角帶笑,點了點頭。
須臾,徐溥和朱厚照在廂房內(nèi)的兩張椅子,先后坐了下來。
那余知縣見得一愕,就他之前所了解,朱厚照只不過是徐溥的學(xué)生而已,為何學(xué)生竟敢與先生同坐?
而伍捕快只是一名衙役,對于師生禮儀本就不甚了了,況且他已目睹過多次,此刻見得毫無驚訝。
余知縣心中雖然疑惑不已,卻也開口不敢問,隨即滿臉堆笑,躬著身軀站在一邊,聽候徐溥的訓(xùn)示。
徐溥坐下來之后,卻已經(jīng)輕瞇起了雙眼,似在閉目養(yǎng)神,更似當(dāng)余知縣和伍捕快二人不存在一般。
朱厚照卻好整以睱地望了望了余知縣,又看了看伍捕快。
余知縣和伍捕快又不敢先開口,廂房內(nèi)寂靜得有些怪異。
過得甚久,在余知縣心中忐忑不已之時,朱厚照卻已道:“伍捕快,這數(shù)日辛苦了。若沒有你的東奔西走,事情斷不會這般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本少爺看在眼?nèi),往后少不了你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