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庫斯再次醒來時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這里的采光很好,陽光很刺眼,門推開,進來的是那個熟悉的老醫(yī)生。
馬庫斯剛想起身,極大的酸痛就涌了上來,
“你別亂動,身體受不住的?!狈鲎●R庫斯的肩,讓馬庫斯順勢重新躺平,
“謝謝您?!?p> “謝我干嘛,要謝就謝狄奧尼老爺,他不舍得你死,所以你現(xiàn)在還活著?!崩厢t(yī)生用一種又可恨又可憐地聲音道,“你再這樣不懂規(guī)矩,遲早要完。你不要以為少爺能保你,在宅邸里,只有老爺才是至上的太陽。我是看你個小伙子有可能重獲自由,過上更好的日子,才這樣和你說?!?p> “我情愿死去也不愿當狗。“
真是說得好聽!老醫(yī)生想到以前那個氣傲的自己,不正是因為不愿意在貴族面前點頭哈腰而一直只從事著角斗學院的外科醫(yī)生職務(wù),白白浪費了大好青春嗎?
“如果你是個少爺,這句話或許是你流世的格言,但你是個奴隸,那這就是個可笑的笑話。我以前是在角斗場工作的,那是個每一寸沙土地里都浸透著血腥味的地方,角斗士們用生命取悅著觀眾,斗人、斗獸還有其他新鮮玩法,角斗士們是最可憐的弄臣,但仍然為著可以希望的生活的改善、財富的獲取甚至美好的自由而奮斗著每一天。你又有什么資格蔑視這些你嘴里的‘狗’呢?“他又說到自己,”就連我,相比你而言又貴為一個羅馬公民,也難免要在貴人前彎腰,連彎腰都不肯的人,憑什么要老爺們?yōu)槟阋?、提供資金、嘉獎榮譽呢?難道要把像我一樣彎腰只是為了更好的直起身講話的人也貶為你嘴里的‘狗’嗎?這未免太自視清高了!“
馬庫斯沒回答,只是眼睛望著屋頂,數(shù)著頂角延伸出來的幾條裂縫。
“我本來不必說這些話的,再者你反正會明白這些的,只是希望你不必撞破南墻才懂回頭罷了?!?p> 發(fā)現(xiàn)馬庫斯出神的模樣,老醫(yī)生嘆氣道:“大概下午就能活動了,據(jù)說小伙子你的工作調(diào)了,不是輕松的教書工作了,看你到時候也能不能有什么覺悟吧?!?p> 下午,雖然馬庫斯覺得很疲倦,但還是被轉(zhuǎn)移到了一間茅草屋,很多間茅草屋都擠在一個小區(qū)域,這里是一般的家仆們住的地方,給馬庫斯一種回到在奴隸店籠子里生活的日子的感覺。
管家很是不耐煩地分配他的新工作——每天從凌晨開始清掃包括廁所、馬廄、花園在內(nèi)的區(qū)域,一講完就走掉了,不愿意在這個家仆住地多呆一秒。
馬庫斯推開茅屋的門,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還不止一張床——說是床,只是單薄的木架子撒了一層干草,事實上,狹小的茅屋里塞了四張床,床與床間沒有縫隙,床頭更是與土墻貼的緊緊的,只有床尾有半個手臂長的地方可以落腳和供開關(guān)破舊的木門。
想來這是要與別的奴隸一起住吧。像做大麥粥一樣,把很多麥粒擠在一個碗里。
坐在床邊,馬庫斯突然感到脖子上不住的瘙癢,一摸就捏到了一只虱子,想來是剛從干草里頭跳出來的。馬庫斯把虱子捏死在臟兮兮的指甲縫里,重重嘆了口氣,他已經(jīng)有些悔意了。
如果卡塔知道自己為了虛無縹緲的尊嚴而放棄了最有可能重獲自由的教仆工作一定會止不住地罵他吧,卡塔會說他又在耍少爺脾氣了,會忍不住拿他和卡塔自己經(jīng)歷過的做對比。
奴隸們、平民們對所謂自由的渴求與珍惜似乎是不能和生存的需要相提并論的,從始至終也許只有他在高高在上地操著他人的心,只有吃飽喝足的小孩才會幼稚地空談自由的神話。
馬庫斯的精神一下低落不少,一想到自己之前的種種行為不過是小少爺?shù)闹蓺猓透械骄薮蟮氖渑c空虛。
“啪“又是一只,如果他少想點,也許就會很好吧。這讓他想起狄奧根尼的哲學,如果他只需要安適在此,而不必為所謂尊嚴、榮譽之類所困,就算只是作為一只吸血的虱子也能在被拍死之前十足快樂地生活著。
只要閉上眼,一切社會的束縛就會消失嗎?
突然,馬庫斯想到那個烈日下所受到的鞭刑,當他昏過去時,冰冷的水把他刺激得醒來,狄奧尼不愿讓他閉上眼,因為自己這個花了80多個金幣買來的奴隸還沒創(chuàng)造出他心目中該創(chuàng)造的那么多價值。
深夜,家奴們做完事陸陸續(xù)續(xù)開始回到這個擁擠臟臭的窩里,馬庫斯見到了和他一同住的另外三個奴隸——都是又瘦又矮,雙目無神??匆娤啾绕饋砟暧装變舳碇鴷須獾鸟R庫斯,三個奴隸才略略又添一點精神。
“你們好,我是馬庫斯。”
看上去就是主心骨類型的中間棕發(fā)奴隸扯出一個笑:“你好,我是賀拉斯?!?p> “皮埃。”“英布?!傲硗鈨蓚€也跟著說自己的名字,但實在是太累了,賀拉斯和他的朋友們沒辦法繼續(xù)打著精神和看著還有無限精力的馬庫斯繼續(xù)聊下去了。
“我們實在是,太累了,所以還是明天再聊吧朋友?!按蛄藗€哈欠,賀拉斯打斷了馬庫斯欲問什么的動作,皮埃和英布早趴在床上了,他自己也講完就倒了。
馬庫斯很稀奇地看著三個人很快睡著,他們累得一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嗎?也許接下來的生活比他想象的還會更單調(diào)、更艱難。
夜里變得很悶熱,馬庫斯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是睡不著,只好躡手躡腳地敞開門,縷縷清風吹拂著由于悶熱有些發(fā)紅過敏的臉龐,他瞬間覺得舒服很多,干脆坐在了門口。
清輝的月光披在他身上,抱住雙腿,胸口積蓄的熱量與逐漸蔓延的寒意作著斗爭,頭淺埋在緊緊箍住雙腿的臂膀間,微微打了個哈欠,淚水就快活地滾了下來,愁苦也一下從心底傾泄灌出,情感擠在嗓子眼卻只能輕輕地嗚咽。他又想家了,想家里的溫暖與自在,想卡塔了,卡塔總愿意包容他垃圾一樣無用的情感。
回想狄奧尼對他的兩次懲罰,不是恐懼而是可悲的無力籠罩著他,演戲的人最怕把自己演動情了但臺下的觀眾只是冷眼相待。
“馬庫斯?!?p> 是奧拉的聲音!馬庫斯趕緊用力闔幾下眼,把余淚擠掉,臉很快地往發(fā)著霉點的衣袖擦兩下,
“奧……奧拉。”聲音的哽咽是沒辦法一下子吞下去的。
馬庫斯顫顫巍巍地起身,快步地向外頭站在月光下帶著憐惜表情的奧拉走去,
“小點聲,別吵到別人,我偷偷跑出來的,”奧拉指頭靠緊馬庫斯的嘴,“你的傷怎么樣?我和你說過不要那樣放肆吧,主人那樣對你算你命好,沒把你釘在十字架上示眾!”
奧拉修長的指頭輕輕摸著馬庫斯背上縱橫的傷口,越看心上越痛,這到底還是個小孩啊,
“痛嗎?”發(fā)覺馬庫斯的半彎著的身子一顫一顫的,奧拉立馬把手收回。
“還好。”馬庫斯不愿意把孩子氣的直率展示給奧拉,那會讓他覺得自己一點不成熟,雖然他也確實不成熟。
“你千萬千萬不要再忤逆主人了,我知道你終究不會是這里的人,但也不要把你的心比天高這么直接地給別人看,好嗎?”抱住馬庫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身子,奧拉像個母親一樣撫愛著馬庫斯,“那會讓別人感到被羞辱,會惹別人生氣。有哪個奴隸是剛開始就樂意做一個任別人使喚,生死都交由別人掌握物件的呢?我不懂大道理,但知道只是生存的壓力逼迫我們放下在你心里應(yīng)該極其重要的身段而去適應(yīng)一個奴隸的生活。”
像在和自己說話一樣,奧拉很輕聲地望著遠方道:“當你討論起自由的話題,我就感到異常地不自由,當你說起尊嚴的大道理時,我就感到尊嚴的失去。你教會我很多很美的東西,那些是我一個人一輩子也不能創(chuàng)造的,我卻只能教你怎么擦桌子,怎么整理,怎么唱歌,這些都是很簡單的東西。如果你不必追逐童話里的世界,也許我真的樂意和你一起過兩口子的日子?!暗皖^摸著馬庫斯的頭發(fā),質(zhì)感很差,但怎么也摸不夠,
“我臨走時吻你是認真的,“奧拉的臉通紅,但還是堅持把心里想的說出來,奴隸間的情感本來就不必要彎彎繞繞,那是有閑心的有產(chǎn)者才有資格做的事。
感受著懷里的馬庫斯全身有些發(fā)燙,奧拉好笑地看著馬庫斯不知所措的一張臉,
“但那肯定還不是愛,只是喜歡而已,我只是喜歡你的獨特,但你別被它束縛住了,我前面的話就當我在瞎說,去做你想做的事,自由也好、財富也好,只是要快點成熟起來,奴隸世界的童稚心可是很可憐的?!?p> 奧拉說著自己哭了起來,18歲的她不是有著無限可能的馬庫斯,她只能循規(guī)蹈矩,把真正的自己藏進女主人愛的那個自己后面,每天要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活,有時候想抱怨了也只能自己把怨氣吃下去,日子每天都是舊的日子,人也每天都是舊的人。才18歲的她卻已經(jīng)到了人生能到達的終點,接下來不過是在這絕望的終點徘徊。
馬庫斯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突然盡顯疲態(tài),哭了出來的奧拉,而奧拉自己很快就擦干眼淚,強行扯出一個微笑。
“你看我,安慰你倒把自己搞哭了,這下鬧笑話了!好了,我們都哭了,就都把過去的怨氣出完了,答應(yīng)我,接下來好好做事,你不是和小主人關(guān)系好?爭取再配給他當教仆,等以后,你獲得了自由,有了固定的工作,有了美好的家庭,就會很舒服了。你做什么不用管我的,我一輩子伺候人習慣了,和你這個后來的貴族不同,我現(xiàn)在就蠻好的了?!?p> 馬庫斯看著奧拉閃著淚花的紅眼,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只能說:“嗯。“
只能說:“好?!?p> 奧拉走掉了,并且在之后再也沒和馬庫斯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