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七月十二機神會這天,錦官城所有的織工都要放假,織錦坊的老板要給織機燒錢、掛紙,白天給織工放假打賞,晚上請大家吃飯犒勞辛苦了一年的織工。
大家放了假,想去哪里耍就去哪里耍。司錦號三年一次的“比武會”就選在機神會這天,很多織工都會來司錦號圍觀“比武會”。
五寶是第一次參加“比武會”,頭三天,大號就把各家鋪子三年以下的學徒叫了去幫忙,在司錦號機房外面的場院四圍搭起大棚子,掛起防風大明燈籠。
“比武會”那天,上午辰時開機,下午酉時鳴鑼收工。各家鋪子須得在時限內至少織錦一尺,呈給織染局的大人和四大坊的大師傅當場評鑒,若時辰到了織錦不完整或不足尺,再好也擔不起“優(yōu)勝”二字,因此參加織錦比武的師傅和學徒須得輪流上場,中途換人下來休息吃飯,人和機器都片刻不得停。
一個月以前,各鋪子就忙著提前把自己參賽所用的織機組裝起來,樊師父家的幾個裝機大師傅早早就被各鋪子請去,塞紅包請吃飯,負責幫本家組裝調試好織機,約定在比賽當日在旁邊守著,隨時處理織機故障。
待到吳居村去請,裝機大師傅早就被其他家訂完了!況且他家一貫“小氣”,每次封的紅包又小,吃食上又寡淡,大家都不情愿接他家的活計。
吳師娘見丈夫垂頭喪氣地回來,后面沒有裝機師傅跟著,急問:
“真的一個都請不來?!”
吳師娘試探著問:
“不然......請老胡過來?好歹十年前人家也是裝機匠里頭的‘大王’的嘛!”
吳居村一聽就搖頭,“不得行!那個糊涂蟲天天喝得二麻二麻的,手抖腳顫,會壞事!你正經多給我兩塊錢,弄個大紅包,我不信請不來好師傅!”
其實人家老胡也不是沒有人請,這不,秦師娘問今年請哪位裝機師傅過來,包多大紅包的時候,秦師傅就說:“照慣例請老胡!不消啥子錢,我去打兩壺酒,你比武會管足他肉就行!”
“老胡啊......行不行哦?我看他如今比之前越發(fā)不成樣子嘍,日日喝得醉醺醺。”
“裝機我們鋪子里的老王、老廖都會嘛!本來不消請外頭的師傅。老胡手腳不行,但經驗老到,無非是讓他過來邊上瞧起,哪點不合指點一下?!?p> 就這樣,五寶提著兩壺酒,樂顛顛地跟在秦師傅后面上門去請胡師傅,果然一請就來。
有人見老胡來到比武場上,打趣道:
“今天果然是好日子哦!連糊涂蟲都起得愣個早。”
引得旁邊的人大笑。
秦師父不理睬這些閑人,上前招呼老胡,五寶忙去搬椅子倒茶,王師傅和老胡是同一期的學徒,也過來跟他聊天說話,老胡漸漸自如起來。
好的機匠一天之內可以把織機拆成一個光架子,搬到一個新地方以后,也是一天之內就可以把它重新裝起來。一臺花樓織機有上百個部件,要是織錦過程哪里出了毛病,只消一喊,老機匠當場就可以調試機器。
雖然老織錦匠人多少都會調試安裝織機,比如和老胡一起出師的王師傅他們,平日都可以自己動手修機器,但是像“比武會”這樣緊張的時候,還是需要專門的機匠師傅在旁邊看起,遇到突發(fā)情況及時處理才安心。
織機裝好,“織科”和“挽科”的織工就要上織機去“過花本”,這個過程沒有大半個月完不成。
各家所用絲線都要提前“打紆”,“紆兒”粗細要掌握好,要保證丟滿八十梭剛好織出一厘錦,這平日都是學徒的活計,師傅們都不大關注的,但如今要比賽嘍,好多大師傅不放心讓學徒打,都是親自“打紆”,“兔兒”們在旁邊看著覺得好稀奇。
這些日子司錦號機房和外面的空場上從早到晚都有人,川流不息,好不熱鬧。
師傅、學徒、織工們在前頭為著比賽精益求精,日夜演練,屋里頭平日再刁蠻潑辣的女人也不敢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讓男人們不痛快,若是惹惱了他們,全機坊的人都會來教訓這“不知事”“敗風水的”!織錦講究的是“織科”和“挽科”的默契配合,后面許多人的支持,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掉鏈子都會影響比賽場上那兩個人的發(fā)揮,若是最后的織錦進不了“前三”,拿不到“優(yōu)勝”,那不光是分不到織供御的份子,未來三年大號發(fā)過來的都只會是“小單”,活累工價低!在事關整個鋪子名聲、各人生計、到手銀錢的緊要關頭,家里的這些女人們都小心翼翼,務求讓男人們吃好喝好,心無掛礙地去比賽,萬不能被抓到錯處,讓家里人替他們前頭的閃失背鍋!
“啥子?!魚頭豆腐湯?!你以為你男人是去做月子么?這種日子吃飯香,精神頭才足的嘛!當然是要做夫妻肺片、麻辣兔、椒麻雞這些嘍!”胖媳婦大聲地教訓小媳婦,說得對方連連點頭,忙著向大家討教。
“吳嬸子,你還做豆芽湯哦!再是豆芽除濕氣,一年到頭都喝這個湯也不少這幾日,你們老吳這些日子熬更守夜,你好歹換個雞湯、豬蹄湯給他們師徒幾個補補噻!”
“我們鋪子里頭那些個‘兔兒’吃起飯來像餓死鬼投胎!哪個供得起哦!我這幾天都單獨給師傅和比武的大徒弟開小灶,天天有肉!”
“哎呀!我們屋里頭哪天沒有肉?可是那幾個大師傅嘴好刁得嘛!三不五時地叫外頭的菜,打我的臉,你們說可恨不可恨?!”
“你小聲些!這時候還敢抱怨?!”
師傅們關心的是大事,比如織染局這次來主持評鑒的劉大人,是司閔善的親家,織染局前任吳大人引薦上來的,那就相當于是司家的“自己人”啰!不消說,織錦成品的高下還不就看司錦號當家的好惡嘍!
樊師父心中暗暗得意,之前自己讓鋪子用金銀線設計制作花本,幾個大師傅還跟自己叨咕,說什么不匹配,不好看。他們不曉得,從之前大小姐司青竹跟自己這里定銀線起他就猜到了,當家的肯定屬意把這蜀錦花樣做得富貴大氣,金銀璀璨!哼哼,不信等著瞧!
臨近比武日,秦師父忙著排兵布陣,顧不得回家里吃飯,師娘讓五寶用挑子把飯菜擔到比武場上去給大家吃。
五寶挑起兩只水桶,里面放著飯菜,師娘拿手的“燒白”香氣隔著桶蓋都聞得到!他一路小心翼翼地,生怕打翻里面的湯水,來到比武場,遠遠地就喊:
“開飯嘍!師傅、師兄開飯嘍!”
大家圍上來打開桶蓋子,見里面肉、菜噴香,堆得滿滿幾大碗,一看就勾人食欲,都喝起彩來。秦師父心下暗贊師娘能干會操持,招呼幾個大師傅坐下吃飯。
五寶在旁邊不停地給大家盛飯?zhí)頊?,津津有味地聽大伙聊著比賽,一來就不想走,這樣的日子真是帶勁得很哪!
“李師兄,你第一個上嗎?”五寶問
李師兄點頭答“嗯”
旁邊的人說:“你李師兄和他師父自然是要打頭陣嘍!咱們鋪子的‘大、小王’的嘛!是不是哦?王師傅?”
王師傅露出睥睨神色,說:“我是大王沒得錯,愣個?有人不服氣么?”
旁邊的人忙湊趣追捧,把他一陣夸,王師傅確實是織錦“大王”,眾人都公認的。
秦師父見他如今心氣太足,目中無人,只有暗地里交代李娃兒,不可大意,再三確認步驟細節(jié)。
五寶在旁邊聽著,心里頭好仰慕師兄,無人時小聲對師兄說:
“李師兄,你一定是今年的大王!”
李師兄笑著摸摸他的頭,說:
“你到時候也要好好比,爭個甲等!”
“好!”
“比武會”那天,新學徒們的“打紆”、“打結”比試將與織錦同時開始,只不過各家鋪子關注的重點不在這上面。
不止五寶,青竹也喜歡這樣子的司錦號,如今這樣的日子她是最忙碌的,大到場面應酬,迎來送往,小到燈燭火蠟,飲食茶水,爹爹樣樣都讓她參與,但她做得開心,樂此不疲,尤其是在織錦場上,看到各家出的花本小樣構圖精妙,各具匠心,各有所長,這眾人心往一處編織錦繡的畫面令她沉迷。
有那么一刻,她回想起從前像“比武會”這樣的日子,所有事情自有爹爹兄長操心,自己和母親妹妹只需在這樣的日子里打扮整齊,開心看熱鬧,仿佛隔世……
爹爹這些日子比從前好多了。自從他聽了貢布的勸解,從浣絲坊里搬了出來,整個人日漸清明,又親自打理號里的生意了,這讓司青竹感到非常欣慰。
為此,家里人對貢布的態(tài)度轉變了許多,還好爹爹肯聽他的話。
貢布如今反倒不能與紅蓮單獨相處了,家里許他們在長姐出嫁之后方可議親,規(guī)定但凡二人要碰面,必得有個人在一旁,免得落下話柄。
貢布來跟她道別,要出門一趟替爹爹辦事。紅蓮聽了無奈又憂心,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暴露出來會怎樣,擔心自己未婚先孕的事會影響姐姐的親事,畢竟對方是官家,最重視女方家世清白。她央告貢布不可跟爹娘透露自己有孕的事情,好歹撐過這兩個月,到九月姐姐出嫁后再說。
司閔善這幾日心情大好,除了覺得頭腦清爽以外,貢布終于答應助自己成事,待到比武會結束,那冠絕天下的織錦便指日可待,離他們父子重逢的時候也就不遠了!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又想去地庫與兒子傾吐心聲,來到浣絲坊外,看到門上貢布臨走時貼的一道符咒,想起他的警告:
“不可再靠近那陰沉木棺,否則,所謀所想都會成空!”
司閔善猶豫再三,還是轉身離開了。
一切事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所有人都在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明日,就是司錦號“比武會”的日子!
—————————————————————————————————————————
明日便是比獻之期,朱滿月后退一步,打量著眼前的這一襲圣袍,滿懷欣慰!
后宮人盡皆知,天元帝最厭煩那天子專用的十二章玄色平冕服,嫌厚重繁瑣,“黑漆漆如烏鴉一般晦氣!”,苧麻經蒸洗后雖已柔軟許多,但筋骨肌理仍在,每每把幼年的他嬌嫩的皮膚磨出血,令他至今深惡痛絕!
他不愿臨朝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不想穿著冕服端坐龍椅之上,聽下面的大臣連篇累牘地奏報。
后宮之中,只有朱滿月明白帝君骨子里還是當年在父王威儀下無助的蒼白少年,他自幼不得由親生母親撫養(yǎng),雖有無數人小心伺候,卻缺少母親關愛。朱滿月記得當年的太子無人時蜷縮在自己懷里,用臉摩挲她的中衣,她那穿久磨軟的衣衫令他欲罷不能……
天大皇宮上下合手稱慶,有了這襲“如流星閃耀,火焰迸發(fā)”的‘流火袍’,她們賢德的皇后必得圣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