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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花系錦

第四十章 道中客

穿花系錦 滇翳神道 4510 2022-11-25 00:03:00

  滇池逢大旱的這一年,念娃又要當?shù)耍缓靡馑几鍖氶_口,若依著小爸規(guī)規(guī)矩矩地報關(guān)走貨賺辛苦錢,他是養(yǎng)不起一家子五口人的,好在自己媳婦吃得苦,領(lǐng)著娃娃在鎮(zhèn)上擺攤子,賣些五寶從邊境捎帶回來的香煙、糖果及酒類,掙點錢,補貼家用,但又要顧生意又要領(lǐng)娃娃,負擔實在沉重。

  恰逢法國滇越鐵路公司招募工頭和勞工,念娃就去了。

  念娃當年在邊境走腳時給法國滇越鐵路勘探隊帶過路,把走私來的商品賣給法國人,跟法國鐵路公司的人都混熟了,如今要修鐵路,法國人就讓他來做工長,每個月的工錢7塊銀元,是普通勞工的一倍有余。

  此時,對勞工生命危害最大的是滇南的“瘴氣”,十幾個勞工在一個工棚里住著,條件簡陋,飲食粗糙,有人開始“打擺子”,法國人只要一聽說哪個工棚有人“打擺子”就把人抬出去“隔離”,實際就是任其自生自滅,命硬挺過去的就回來接著干活,很多人高燒了一夜就硬了??只旁谌巳褐新樱芏嗳艘估锾恿?,監(jiān)工也無計可施。

  這年春天,工地上新補充了一批北方勞工,一開始是意大利的工段長來管他們,一間工棚住著十多個人,早晨發(fā)現(xiàn)只有三、五個勞工勉強起得來,有氣無力,臉色蒼白,高燒不止,上吐下瀉,剛走出工棚就倒下了,另外的人則一直昏迷不醒。

  深山河谷里瘴癘流行,北方人不適應(yīng)滇省氣候,水土不服,加上勞動強度大,又無任何醫(yī)療救治,他們一個個病倒,得不到及時救治的當天就死了。

  法國人十分看重這幫北方勞工,因為他們曾經(jīng)參加過修筑京漢鐵路,是一批素質(zhì)優(yōu)良的勞力,他們的工錢比廣西、重慶、云南籍的普通勞工每月多一個銀元,見這批人紛紛倒下也著急,就讓有“避瘴”經(jīng)驗的念娃來當這批北方勞工的頭。

  這幫勞工聽說讓一個本地人來管他們,初起還不服氣。待見到人才發(fā)現(xiàn)他不似尋常滇省人瘦小羸弱,長得高大魁梧,情緒如烈火,眼神如鷹隼,亂發(fā)似狂草,高鼻深目,氣勢不凡,會用簡單的“法語”“英語”跟洋人交涉,遇強拳頭硬,逢弱水端平,漸漸在勞工中樹立了威信。

  念娃教他們咋個避瘴氣:

  “在我們滇南地方要‘起勿早,吃勿飽,莫討小’。起早了,霧重霜濃,會染瘴氣;滇南的軟米好吃,吃多了會積滯不消化:擺夷妹子漂亮,日日睡女人,脫精受涼就必定會中瘴!”勞工聽他說起男女之事,都哄堂大笑:

  “聽司工說了沒有?擺夷妹子漂亮,你小子毛長全了沒有?來讓俺們看看!”一伙人追逐打鬧,大家就此熟絡(luò)起來。

  念娃多年在當?shù)亍白吣_”,對如何避瘴很有經(jīng)驗,他告訴大家瘴氣其實是由蚊子傳播的,只要用上了他從當?shù)厝四抢飳W(xué)來的那些滅蚊、防止瘧蚊叮咬的“土法子”就能避瘴。

  按照他說的,每到一地駐扎之后便尋青蒿、松毛、桉樹葉、柏樹葉甚至牛糞等類放于屋內(nèi)火炭之上,取煙熏蚊蠅,工棚內(nèi)火塘不熄滅,取煙熏蚊蠅,每天傍晚把松柴破細,加上易燃物,綁成火把,熊熊的火苗上不斷撒上干松樹舂成的細粉末,一團團火焰直奔旮旮旯旯,蚊蠅斃命,眾人看他一入夜便手持火把,在房前屋后跳著奇特的舞蹈,口中還“呼哈咿呀”亂叫,都覺得神秘,問他跳的是啥,他也說不上來,只覺得這么在火中來去,跳躍喊叫著,體內(nèi)就莫名有一團火升起,見他唱跳得如癡如醉,有人也隨著他一起“做法”,“洋人”們看著這場面都覺得不可思議。

  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只有念娃他們這一片幾個工棚沒有出現(xiàn)“打擺子”的人,自此對念娃的“避瘴大法”無不遵從,后來就連法國監(jiān)工都聽念娃的,命令各工棚生起火來,就地取材燒火熏蚊蟲。

  這些外省勞工都不慣滇南飲食,念娃主動去交涉,用大米去換面粉,做飯時囑咐伙夫不放辣子。

  勞工們?nèi)缃穸紣蹃碚夷钔奕ジ數(shù)厝速I東西。滇南當?shù)厝苏f方言土語,比如:“縱整?”(干什么?做什么?)、“肯克?”(到哪兒?去哪里?)、“解溲”(方便,上廁所)、“哀根人”(那個人)等外地人聽了如墜五里云,全靠念娃翻譯。

  這里頭有一個勞工,平日大家叫他“大友”,老家里兄弟姊妹多,比別個都省吃儉用,這一日同幾個工友來找念娃理論:

  “司工!別的隊上都在征人去修人字橋,說打一錘給半塊大洋!有沒有這事?你咋不跟俺們說?!”

  五家寨鐵路橋,位于兩座石頭山的懸崖中間,因形狀酷似漢字“人”又被稱為“人字橋”,是法國人保羅·波登設(shè)計的。整個橋梁架于兩岸懸崖間,橋身采用上萬組鋼槽板、角鋼、鉚釘以及其他材料進行構(gòu)建。雖然設(shè)計圖紙和材料全部由法國公司提供,但橋梁的修建還是得由中方施工人員完成。面對當?shù)貝毫拥牡乩項l件,無論是施工還是材料運輸都是一項巨大的難題,就連法國公司也束手無策,只能采用人力將成千噸的鋼鐵材料運送到山上。

  “嗨豁!嗨豁!嗨豁!嗨豁……”勞工們的號子聲,回響在崇山峻嶺之中。這是200名勞工在運送橋梁所需的兩根先導(dǎo)索,兩根鐵鏈每根長355米,加起來重量就超過5噸多,工人們用3天時間從山腳沿著懸崖峭壁扛到了施工地點!每個人都肌肉緊繃,精神必須高度緊張,一個疏忽,身側(cè)就是萬丈深淵。

  真正要命的是開鑿兩山懸崖隧道,施工人員僅用繩索將自己綁起來懸掛在空中安置炸藥進行爆破,沒有任何安全措施!鑿?fù)ê蟀惭b橋臺,完成材料拼接,最后對橋面進行鋪設(shè)和軌道安裝,都無法借助機械力量!而在橋體合攏時施工人員還是只能用繩子拴住自己的身體,把燒紅的鉚釘運到橋梁上,再用鐵錘一錘一錘對鉚釘進行固定!

  據(jù)多年以后的資料統(tǒng)計,人字橋長度約為71米,寬度在4.2米左右,既不是世界上最長的橋,也不是最寬的橋,但當時為了修建它卻有800多名工人喪生于此,細算下來每一米鐵路修建就需要12名工人的生命來替換。

  所以法國人開出了高價,利誘勞工冒著生命危險去施工。

  “你娃些還年輕的嘛!咋個要掙這份賭命錢?”

  聽念娃對大家伙說了其中的兇險,幾個人想想那個畫面都害怕,打消了念頭,唯獨大友不死心。

  “家里鬧饑荒,一家子老小等米下鍋,俺千山萬水地跑到這地界,不就為著多賺幾個錢嗎?俺一條賤命,危險啥的顧不上了!”

  重金引誘下,大友和一些勞工還是去了。

  去了才知道沒有退路。負責(zé)爆破的工人從山頂被繩子放下來后,懸在半空填埋完炸藥點燃引信,根本來不及安全撤離,干這活就是在賭命!每天傍晚下工后憑當天打眼留下的炮灰重量算工錢,但許多工友再也回不來了!

  大友在隊伍后面排著,只見上去了一個人,一聲爆炸后過了幾分鐘,不見拉人上來,法國人招手讓后面的人上,大家就知道前面的工友沒了。

  大友咬著的牙在打顫,今天上去了三個人,前面的工友完不成今天的爆破數(shù)他們這一組就必須上了。身邊的一個工友忽然發(fā)狂大叫著:“我不上去!我不去!”轉(zhuǎn)身就跑,一下子好幾個人都解開繩索跑了,大友也想跑,只聽一聲槍響,領(lǐng)頭的那個人被法國工頭打死了!所有人都不敢動彈。

  第二天,法國工頭擔心中國勞工逃跑,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們把中國勞工的長辮子一個連一個地系起來,形成一串,然后趕著他們?nèi)ジ苫睢?p>  大友不愿受這侮辱,站出來要上第一班,工頭就沒有系他的辮子。

  他正在身上捆繩索,就聽見后面?zhèn)鱽硪魂嚱辛R聲:

  “cochon chinois!(中國豬)快走!”

  一隊勞工正小心翼翼地順著巖邊的小道往下走,在隊伍最后的法國工頭嫌他們走得太慢,一路叫罵驅(qū)趕,抬腳將隊伍最后的一個勞工往巖下踢!可怕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一連串辮子系在一起的勞工一瞬間似多米諾骨牌般被拉扯著掉下懸崖......

  大友終于捱到拿工錢,把拿命換來的五十個大洋給家里寄了回去。

  一個月后收到家書,年邁的奶奶拿著大友寄回來的錢到米店買米,老板說沒有見過這種錢,不收!因無錢買米,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被活活餓死了!

  原來,他們來之前說好每月發(fā)給每個工人四塊銀元,可法國人發(fā)的卻是越幣!他們不懂,這越幣在滇省能流通,到了北方卻行不通。

  大友怒不可遏。深夜,他手持鐵棍走出工棚,闖進法國人住處,一鐵棍就將這罪惡的法國工頭打得腦漿爆裂,當場咽氣,之后連夜逃跑了。

  法國人和意大利監(jiān)工又驚又怕,勾結(jié)地方官員,將大友他們工棚里所有的勞工抓起來,要他們說出大友的下落,否則就要以他們與大友是同伙為由,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打死!

  眾人面對黑洞洞的槍口一個也不敢開口爭辯,念娃見勞工們被打翻在地,頭破血流,危在旦夕,就高聲叫起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哪個殺人么哪個償命,為什么要大家陪著他死?!”

  法國人聽見有人敢站出來質(zhì)疑,沖過來一抬腿就把他蹬倒在地上,掏出槍來對著他,沖他吼叫,年輕的中國工程師鄭驤駿跑過來低聲同他講:

  “這個時候莫逞強,你就說你晚上起夜的時候看見兇手跑進密林了!”

  念娃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向身后的南盤江一指,那個中國工程師沖法國人講了幾句,狡猾的法國人用槍指著念娃,要他帶路進密林去抓逃犯!

  南盤江兩岸的森林十分濃密,木棉樹和藤蔓生得密密匝匝不留空隙,抬頭幾乎見不到太陽,怪異的鳥鳴獸吼聲在叢莽之中回響,白天也陰森可怕。瀑布猶如天河一般,從山腰飛瀉而下,水汽蒸騰,蚊蟲肆虐,在炎熱酷暑的夏天,這濕熱的天氣是連當?shù)厝艘参窇值摹罢伟O”肆虐的季節(jié)。

  念娃領(lǐng)著持槍的法國人和府兵在這密林里轉(zhuǎn)了兩天,兩個法國人先倒下了,在地上打擺子,帶頭的“老鬼”害怕了,決定不再搜索,讓府兵把生病的人抬回去。

  念娃也支撐不住倒下了,奇熱難耐,頭、軀干、四肢,包括肚子都像掉進熔爐里一樣,隨后突然從夏天墜入了冬天,只感到全身凍得像結(jié)了冰,忍不住一直打哆嗦,法國“老鬼”不管他的死活,把他留在這密林中等死!

  昏迷中的念娃聽到了身畔的南盤江水在流,他口渴難忍,尋著水聲爬去,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仿佛漂浮在水面上,隨著江水往前漂去......

  幾天后,一具面目不辨的中國勞工尸首在南溪河下游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只是成千上萬被法國人殘害的中國勞工之一,滇越鐵路從1903年選線到1910年修筑完成,從河口至昆明全長466公里的滇越鐵路,招募的6萬多名勞工,有1.2萬名云南、廣東、四川、福建、天津、山東、河北等地的勞工死亡,滇越鐵路也從此有了“血染南溪河,尸鋪滇越路。千山遍白骨,萬壑血淚流”的描述。

  念娃最終生死不明,有人說在給遠征軍帶路的向?qū)е星埔娺^他,有人說在炸掉滇越鐵路白寨大橋的人里有他,還有人說他出現(xiàn)在修滇緬公路的勞工隊伍里……

  總之,他再也沒有回來。

  念娃一族的命運注定與遠方道路同躔。1933年,念娃的大兒子司祖林在滇越鐵路通車后被選中干司爐,每日加水、拌煤、鏟煤進爐子、被火烤汽蒸。

  司祖林干司爐出師后被調(diào)到滇越鐵路中國段當火車司機,一直到1966年自昆明鐵路局退休。他每天都往返于昆明、河口、海防之間,在滇越鐵路上跑了近萬趟,行程在800萬公里以上。他熟悉這里的一山一水,一溝一壑,沿途的山形地貌、地名,包括小站上的職工,每座縣城的風(fēng)物特產(chǎn)、民族習(xí)俗。幾十年來,他們家族的命運早已同鐵路融為一體,用當司機的收入供大了兩個弟弟和5個子女,全家共計有二十一人在中越兩國的滇越鐵路上工作,人們都說他們司家三代人都獻給了滇越鐵路。

  他們中的許多人自出生起就在鐵路旁,在沿線居住、玩耍,伴隨著火車汽笛聲長大,聽著火車有節(jié)奏的“咣當咣當”聲入睡,這節(jié)奏仿佛刻在司家?guī)状说幕蚶铩K麄冎杏械娜碎L年累月地堅守在大山深處,日復(fù)一日地做著巡視檢查、故障排除、保養(yǎng)維修等工作,默默守護著滇越鐵路這條百年鐵道,群山蒼莽,身畔唯有山風(fēng)與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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