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下午,風(fēng)和日麗,Julie來約若禮去“二我軒”照相館拍照片,阿珠當(dāng)然也跟了去!
“三個人”順著翠湖邊走,來到照相館前,看到店員正在布置櫥窗,換上了新的美人照。
阿珠忽然像被雷擊中了一般,定在原地。眼前照片上的這張臉怎么那么熟悉……一雙被人贊過“雙瞳剪水似有意,二目迷離自無辜”的眼睛,左邊向上挑起的眉毛,每次自己畫眉的時候都要把眉峰稍稍壓下來一點點,還有那倔強又癡情的飽滿紅唇......這是阿珠你自己的臉?。?p> 算起來阿珠有幾千年沒有看見過自己的樣子了,如果記憶有期限的話,早就已經(jīng)失效了??伞拔摇眳s不是靠記憶來認識的,就像嬰兒認得自己的母親一樣,阿珠的靈魂認出了“自己”。
Julie趴在櫥窗上嚎啕大哭,嚇得旁邊的若禮手足無措。
“Julie,你怎么了?你別嚇我!”
眼看路人都圍上來看熱鬧。相館蔣經(jīng)理急忙從店里出來,讓人把Julie扶進去。
阿珠為自己而哭:無辜慘死,靈魂被封印千年,曾經(jīng)作為一個人的所有標(biāo)記:親人、朋友、故土……全都被記憶抹殺了,好可憐??!
“鄭小姐,你的朋友這是怎么了?”
旁邊有一個聲音問,急得一頭汗的若禮這才看到坐在店里的陸友文。
“啊呀!陸叔叔也在??!我也不知道Julie這是怎么了,嚇?biāo)牢伊耍 ?p> Julie漸漸清醒過來,看著眼前焦急的若禮,嗓子沙啞地問:
“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我怎么了?”
“Julie!你別嚇我,你是身體不舒服嗎?”
若禮急切地問。
Julie一臉茫然,直到看清對面的陸友文,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直起身調(diào)整儀態(tài),抬頭照墻上的鏡子,媽呀!妝全花了,急得捂住嘴,左顧右盼。
若禮忙指著化妝間說:“那邊那邊!”
她抓住手提包,兩個人急匆匆地沖進去,“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
門外的兩個男人相視一笑。
蔣經(jīng)理無奈地搖頭:
“陸先生您說荒唐不荒唐?真是開店三分邪,是人是鬼都都進來??!這青天白日,好端端地,總有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情找上門來。”
“我還以為是蔣經(jīng)理你辜負了人家小姑娘,才來你店里鬧這么一出?!标懹盐膽蛑o道
“陸先生還是這么愛開玩笑!對了,這次回國,您打算呆多久?”
“不會久留,眼下國內(nèi)戰(zhàn)事緊,就連昆明也不能幸免!要不是為了接叔父一家去香港,我也不會回來……只是沒有想到,不過幾年沒見,昆明變化這么大,這時局城里還歌舞升平,也是奇了?!?p> “您有所不知,昆明如今算是戰(zhàn)火中的一片綠洲!北邊戰(zhàn)事吃緊,昆明地處邊陲,本來是大后方,只是時不時有日本人的飛機來轟炸,自幾年前美國的“飛虎隊”駐扎在呈貢,對日寇飛機的威懾和打擊還是很有效的,城里的狀況比前幾年好得多了!您看西南聯(lián)大都在昆明辦學(xué)這么多年了,讀書人帶來了文明思想和開化風(fēng)氣,再加上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帶來的那些個“洋玩意”,吸引得好多社會名流、軍政要員的家屬都跟著來昆明安家。陸先生既然回來了,就多呆幾天吧!好好領(lǐng)略一下咱們這個‘內(nèi)地小巴黎’的繁華!”
倆個人聊得正歡,Julie和若禮出來了。
蔣經(jīng)理迎上去:
“兩位小姐,坐下喝一杯咖啡吧!”
店員端過來兩杯咖啡放在茶幾上。
Julie紅著臉坐下,她不敢看對面的人,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剛才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情。
若禮主動招呼:“陸叔叔......”
“兩位小姐,你們叫我David吧!我和蔣經(jīng)理正在聊,我剛剛從國外回來,昆明變化之巨,我?guī)缀醵颊J不出來了?!?p> Julie低頭喝著咖啡,心里感激陸友文的體貼識趣,沒有提自己剛才鬧的這一出,只是跟她們打聽如今昆明的時興玩場,若禮熱絡(luò)地跟他介紹著,自己漸漸自如起來。
若禮關(guān)心櫥窗里的照片,跟蔣經(jīng)理打聽起來,蔣經(jīng)理得意地答道:
“小姐您問的是最中間那張照片嗎?那是幾年前滇劇名旦蘇英紅在敝館的存照。這位滇劇名旦當(dāng)年可是紅遍全城,艷冠群芳,是‘滇劇四小花’之首,鄙館有幸為她拍照。前些天陸先生特意拿了底片來沖洗,這不,剛剛才掛出去?!?p> 蔣經(jīng)理自顧自地跟大家介紹,座中人各懷心事地聽著。
“可惜啊!單論樣貌,哪怕是紅遍上海灘的大明星阮玲玉、胡蝶都比不上咱們云南的美女,咱們這里的女孩五官立體,一雙眼睛顧盼神飛,只可惜,英紅失蹤了許多年了,生死不明……”
陸友文神色黯然,陷入回憶。
“原來這就是成慎給自己選的附體對象!”阿珠聽到人們?nèi)绱送瞥邕@個女子的美貌,想到那個樣貌曾經(jīng)屬于自己,不由得生出一份驕傲。
“Julie,看你剛才那么激動,莫非你認識蘇英紅?”陸友文問
“她和我……一個朋友長得十分相像,因為許久未見這朋友,所以有些失態(tài)?!?p> “哦?這世上居然還有和英紅相像的人,而且還是小姐您的朋友,太難得了!”陸友文激動了
蔣經(jīng)理道:“陸先生和我都是滇劇票友,當(dāng)年也都是英紅的好朋友?!?p> “原來如此,這樣驚人的美貌,自然會有無數(shù)愛慕者!陸大哥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吧?!”Julie戲謔道
陸友文臉上表情復(fù)雜。
他這樣成熟有閱歷的男人,本不會與Julie和若禮這種單純的女孩有什么交集,但因為照相館櫥窗里的一張照片,他們有了共同話題。
從蔣經(jīng)理口中女孩們得知,陸友文當(dāng)年從法國留學(xué)歸國后入伍,后來更報名成為了一名戰(zhàn)斗機飛行員,加入了著名的“飛虎隊”!還飛過“駝峰航線”!不幸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右腿,如今常居國外……
兩個女孩之前沒有遇到過陸友文這樣的男子,在“抗戰(zhàn)英雄”“飛行員”的光環(huán)下,他身體上的殘缺,情緒陰郁起伏,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不拘小節(jié),倨傲執(zhí)拗……全都變成女孩們眼里的“致命吸引力”
若禮對陸叔叔萬分崇拜,熱忱地邀請他參加劇社活動,激動地表示要排演一出歌頌抗戰(zhàn)中國飛行員的戲劇!
與若禮對“陸叔叔”的崇拜不同,Julie眼中的陸友文有著成熟男子的魅力,令人沉迷其中難以自拔。
阿珠對這個男人的興趣來自于他層出不窮的新花樣:他雖然裝著義肢,卻瘋狂到要自己開車,駕著軍用吉普車載著吳弢和兩個女孩子一起去西山,在山頂上迎接日出;他聽說當(dāng)日是Julie的生日,當(dāng)場就包下舞廳,讓全場的客人為Julie慶生;他讓兩個女孩當(dāng)指揮和伴奏,載著苗族鄉(xiāng)民到平政街天主堂修道院參加圣歌比賽……每一次有他在的聚會都讓女孩們覺得新奇震撼。
陸友文和吳弢約若禮她們看電影,散場后吳弢追著怒氣沖沖的若禮去了,只剩下陸友文和Julie,他笑著說:
“這個若禮和小吳見面就掐架,只要有他倆在誰都插不上話,現(xiàn)在終于清靜了?!?p> Julie忽然湊過來依著他說:
“陸大哥,咱們別回去了,你帶我去玩吧!”
他驚詫于這個女孩的直白大膽,本以為她也和若禮一樣,是衣食無憂,思想單純又傲嬌的富家小姐……
自那夜之后,他看到了這女孩不為人知的一面:熱情瘋狂,喜歡所有的“好東西”,得到了卻又絲毫不留戀,想做什么立刻就要去做,似乎把每一天當(dāng)作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每時每刻都要活得轟轟烈烈!
不可否認,這女孩的不同尋常對他很有吸引力,但他再沒有力氣同這野心勃勃的女孩來一場癡纏熱烈的愛情了……
Julie發(fā)覺陸友文有意疏遠自己,怎肯知難而退!當(dāng)她得知陸友文為若禮聯(lián)系了抗日前線部隊,還親自送若禮和劇團的同學(xué)去勞軍演出,心里頓時長出了毒刺!又是這個若禮!如今她上了大學(xué),跟自己是越來越玩不到一起了!不是搞學(xué)運、上街貼標(biāo)語喊口號,就是忙著劇團演出!難道陸友文喜歡的是若禮這種瘋瘋傻傻的女子?
其實,若禮和吳弢這對冤家只有他們自己感覺不到彼此之間的互相吸引,周圍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不久,陸友文不告而別,攜家人去了香港。
阿珠正在玩樂的興頭上呢!她對陸友文離開的失望不亞于Julie!如今這小小的昆明她已經(jīng)玩膩了,她多么想跟隨這個很會玩的男人去體驗更大更繁華的城市啊!可是,他那樣強勢成熟,內(nèi)心篤定的人,是不會任由自己附體掌控的,在那陌生的異鄉(xiāng),要是沒了靈魂庇護所,自己這樣的游魂終將被靈海捕捉……
過了幾天,Julie來跟若禮道別:
“我要去香港!”
“你要去香港?!為什么?!”若禮驚問
Julie道:“我要去找David!”
“什么?!你要去找陸叔叔?”若禮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半年后,Julie的家人聽說她在香港和一個男子同居,斷絕了她的經(jīng)濟來源,迫于壓力,她不得不回昆。
分別不過半年,當(dāng)若禮再見到這昔日的好朋友時,發(fā)現(xiàn)她神色萎靡,抽煙喝酒,已不復(fù)當(dāng)年嬌俏活潑,神氣活現(xiàn)的大小姐模樣了。
“親愛的,你在香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怎么辦?若若,我懷孕了!”
“??!是陸……?”
Julie痛苦地搖了搖頭,她此刻非常煩惱,自己并不想要這個意外的孩子,更不敢跟家里人說,真是快要瘋了!
這些日子以來,阿珠膩了這每天不一樣的日子!雖然她附體的對象身份樣貌性情各不相同,記憶心思欲望也迥異,每天的節(jié)目花樣翻新,但時間久了,卻又似乎都一樣。
那些令她恐懼的東西似乎又回來了:
悲慘無助,深入骨髓的痛,永夜般的黑暗寂寞……
一千多年過去了,她一直在那漆黑冰冷的陰沉木棺里靜靜地躺著……
她羨慕自己附身的這些人,他們都有家和親友,有屬于自己的故事,這些人事織成了一張網(wǎng),將每一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予以捆綁和標(biāo)記。而自己,偷偷摸摸過著別人的片段人生,在別人的心里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驅(qū)逐,根本沒有人記掛關(guān)心!哪怕有一千個面孔,也不是阿珠的!
她暗中窺探著Julie腹中那個神秘的生命,雖然只是微小的一團,脆弱不堪,卻體現(xiàn)著薩滿的意志!
她看到了里面的轉(zhuǎn)生之魂!
Julie突然同意家里安排自己出國留學(xué)。家人都慶幸她終于“回心轉(zhuǎn)意”,開始放松對她的拘禁看管。幾天后的一個清晨,Julie神色如常地跟家人說要去西山華亭寺、太華寺上香還愿,一路上神色自若,與家人乘興登上了龍門魁星閣,站在崖邊遠眺滇池,隨后,她伸開雙臂,在眾人驚呼聲中跳了下去。
阿珠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體如秋天的枯葉一般墜下萬丈深淵!
她害怕了,薩滿師父一開始就告誡過她,附體殘害生靈會遭到懲罰,她不敢去想掠奪別人的轉(zhuǎn)生之魂會面臨什么樣的懲罰,也不知道這懲罰何時到來!
姐姐!只有姐姐才會庇護自己,帶給她光和暖!阿珠好懷念在姐姐身邊的日子,安全溫暖、簡單幸福,可是,回不去了!
偶爾,阿珠會去遠遠地看一看那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姐姐她還是一成不變地白天守著鋪子,晚上回家陪著家人,過著和外面喧囂熱鬧的世界無關(guān)的生活。
“阿珠,你如今去了哪里?你還好嗎?”素青的思緒飄遠了。
一只鴿子忽然撲棱著翅膀落在二樓的窗臺上,“咕咕”叫著。
素青心中一動:“阿珠,是你嗎?你要回來了嗎?”
鴿子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素青慢慢起身朝窗戶靠近,樓下忽然傳來司家媽媽的聲音:
“二囡,小羊給你說了沒有,晚上回不回來吃飯?”
素青情不自禁地應(yīng)了一聲“噯”,窗臺上的鴿子被驚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