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最困難的那段日子,家里實在沒錢了,素青就把當年留在龍頭街的舊縫紉機運來城里,在家里接活,靠給人縫衣衫補貼家用。挑一條褲腿邊五分錢,縫一個圍兜二毛錢,加工一件工作服一塊二毛錢……自此,她家白天晚上踩縫紉機的聲音就沒有斷過。素青憑著自己的手藝,硬是掙出了全家人的口糧和人前的體面。無論他們父子在外面多么辛苦,回家的念頭都支撐著他們,家里永遠有熱的飯菜、干凈的床鋪、溫暖的懷抱等著他們。
日子在素青每天的精打細算和一餐一飯中走出了至暗時刻,在素青的堅韌平和里,一家人在驚濤駭浪中沉靜下來,以更加開闊的心胸和樂觀的態(tài)度對待工作和生活,堅信暗夜一定會過去,黎明一定會到來!
后來生活好了,不需要她踩縫紉機賺錢了,但貧窮帶給人的痛苦最是刻骨銘心,她依然節(jié)儉克制,對手里的每分錢都愛惜。
楊芃感嘆,曾經是知名成衣鋪子經理的母親,早就在繁瑣冗贅,毛舉細故的生活磨礪下變成一個家庭婦女了……
如今她已經白發(fā)染鬢,依舊閑不住,把當姑娘時候的刺繡活計又撿了起來。
楊芃印象里,母親總是在天井里低頭繡花,不時抬頭看看在院子里玩耍的小紅紅,孩子心有靈犀地抬起頭沖素青笑,跑過來指著素青繡的那些花,又指著自己,素青就笑著點頭:
“對!對!花朵朵,紅紅!”
楊芃去讀大學,每個假期回來都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睛比上次更不好了,勸她不要再繡了!她嘴上答應著,一轉身坐下來,又拿起針來戳戳戳。
見楊芃生氣,她不好意思地辯解:
“我繡著玩呢,不費眼睛!”看兒子還瞪著自己,她就慢悠悠地說:
“以前窮人的體面全要靠這家女人的一雙手,從當姑娘的鞋襪穿戴到當媽以后娃的肚兜衣帽,縫縫補補、鉤針刺繡哪樣不都要靠自己來。我們女人沒讀過書,不會寫字,但個個心靈手巧!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包括老祖輩傳下來的那些神話故事,只要手上有一棵針,我們女人就繡得出一個花花世界來!讓窮苦的日子有點顏色,多點樂趣……如今是沒有人看得上我們從前繡的那些了,嫌大紅大綠、大花大朵的土氣?!?p> 楊芃道:“現(xiàn)代審美進步了,你們那些古老的刺繡一成不變,逆潮流就是會被替代淘汰掉,所以說讓您別費勁了嘛!”
素青聽了嘆氣,楊昉嚴不滿地瞪著楊芃道:“你所謂的現(xiàn)代審美是什么我們不清楚,但人類自矇昧起便知道,鮮明和重復的表達才是最有力量的!幾千年來,每當人間晦暗,只要人們眼中出現(xiàn)鮮艷的色彩和那些美麗的花朵,就會振奮起精神去創(chuàng)造奇跡!總之我相信,無論文明如何進步,人心如何復雜,單純和直接都是可貴的!”
楊芃拍著手道:“還是爸厲害,您還是哲學家??!”
一家三口大笑起來。
“媽,再說說你們當年繡花的事吧!”
“唉!那下年輕做事不惜力,一幅大的繡品一個人要繡上個把月,拿去賣也最多只得十幾塊!后來的年輕人拿繡花針的越來越少了,嫌費眼神、掙錢慢,不愿學。等后來有了機器繡花,比從前我們拿手繡的板扎不知多少!誰還要這手工繡的花樣,所以這門手藝等我們這槽人一走,就絕嘍!”
楊昉嚴對楊芃說:“兒子,你要是有心,就把你媽媽刺繡的這些手藝記錄下來,留給將來的人瞧瞧?!?p> 楊芃聽進去了,搬來桌椅板凳,認認真真地開始記錄。
素青興致高得很!把老昆明周邊農村常見的花樣和繡法一樣一樣展示給兒子,盯著他一筆一筆地記錄下來。
刺繡一般先得有圖案,俗稱“花樣子”?!盎幼印币郧岸际菋D女們相互用毛筆抄描的,以后又有圖案紙在市場上銷售,也有不用圖樣的,這種需要較強的記憶力和創(chuàng)造力。
刺繡技法,主要有平針繡、滾針繡、拖針繡、錯針繡、挑針繡、鎖繡等十幾種。
昆明官渡龍泉鎮(zhèn)一帶流行的絨繡,是在棉布上以毛絨線繡制而成。后漸有了拌針劈線等新針法、新工藝,繡出的花樣更加立體逼真。
戳紗,是絨繡的方法之一,又稱穿紗、納紗、納繡。以素紗為繡底,用彩絲繡滿紋樣,四周留有紗地。用色依花樣順序進行,內深外淺或外深內淺均可。
斗繡:起針于紋樣邊端第一眼,跨過七個眼落針,第二針與它并列。第三、四針與第一、二針上下參差三個眼。第五、六針與第一、二針同格,以后類推,到紋樣漸狹處,可按紋圖需要將線條縮短,但花紋間的空眼必須對齊。
“引線手要勻,繡眼要干凈,切忌毛糙?!彼厍嗉毤毥淮?p> 楊芃按照母親的介紹記錄扎針、鋪針、斜針繡,等等新針法,發(fā)現(xiàn)在構圖和設色上,老昆明既講究自然淳樸,又講究藝術效果。刺繡是婦女又一傳統(tǒng)技藝,過去家家戶戶的婦女從小就接受刺繡訓練,刺繡技法母傳女,婆傳媳,祖祖輩輩都把做針線活當作考察評判女人心性手藝的標準。
“我七八歲就開始從祖母、母親手中學著扎花針繡,在十二歲時,就能在肚兜上、枕頂上、襪底鞋幫和衣褲上繡花了,平時大白天的,姊妹在一處就是互相看別人的活計,學別人的花樣,你拿過去幫我戳幾針,我接過來幫她補幾針,大家說說笑笑,一日的時光一下就打發(fā)過去了......”
楊芃整理著母親留下的繡片和“花樣子”,最多的是云南的山茶和薔薇,那些開在家家戶戶墻頭院落,山間地頭,形態(tài)大小各異,顏色深淺不一的紅色花朵醒目地點綴在母親和她姊妹的衣襟鞋面上,情郎的荷包馬褂上,娃娃的兜帽抱被上,媽媽的圍裙頭帕上,記錄著她們的如花歲月,錦繡夢想!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楊昉嚴偶然在一部外國的電視記錄片上看到了對中國傳統(tǒng)刺繡精品的介紹,一件織錦加刺繡的袍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鏡頭下的這件錦袍上所用刺繡技法是清早中期的盤金繡,古老神奇的打籽繡,在織錦上加上刺繡,圖案更加立體鮮明,整件袍子精美無比,價值不菲,令觀者嘖嘖贊嘆。
“以前用的都是植物、礦物質染料,繡出來的色彩就很艷麗,清代時絲線多達3000多種,到民國就剩下1000多種了,有些工藝也慢慢失傳了,令人惋惜?!?p> 藏品的主人介紹說,這件錦袍的織錦和刺繡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所織繡,再由法國服裝設計師制成了一件精美的袍子,圖案被稱做“異獸團花織錦”,織錦以銀色為底,六個黑色的上古異獸隱于密云波濤之中,藤蔓花葉環(huán)繞著一朵碩大的紅色花朵,色彩對比強烈,刺繡的紅花浮凸于織錦之上,恰如一輪紅日躍出海面,陰霾盡掃,眾惡辟易!
他立刻與紀錄片的拍攝方聯(lián)系,只了解到這袍子的主人曾是滇省昆明人,于建國前出國,此外就沒有更多的信息了。
1979年,中國改革開放,國門向世界敞開,許多海外華僑心系祖國,紛紛回國投資建設,尋根問源。
江伯方也回國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當?shù)卣推髽I(yè)申請在原先的“江家大院”地塊上投資建廠。很快“江家大院”土地所屬關系便核實清楚了:當年,江伯方出國前把北院、后院土地作資入股了醫(yī)藥公司。建國初期,“江家北院”一直被醫(yī)藥公司作為倉庫使用。如今他取得了北院、后院土地使用權,尚缺“南院”。經查,建國前該土地所有權登記人為“蘇錦兒”,其人于1940年前后出國,多年后委托他人尋找江仲平后人,將土地贈與了司素青……
江伯方回憶起往昔舊事,恍如隔世。
仲平幾十年來一直下落不明,不知道他如今還在不在人世?
楊辰和江伯方要一起回國的消息讓素青和楊昉嚴非常激動。
辰辰這些年在國外的一點一滴都寫信向爸媽匯報,他和哥哥楊芃一個在美國學習地球物理,一個在南京大學學歷史,都是學業(yè)出眾的孩子。
楊昉嚴一直鼓勵孩子學成歸國,報效國家!如今楊辰學成歸來,恰好楊芃也放假了,夫妻倆忙著收拾房間,算著歸期,終于迎來了親人團聚,老友重逢!流淌不盡激動的淚水,幾日幾夜都說不完的話……
這一夜,父子仨又爬上了閣樓,楊昉嚴不能再上屋頂了,三個人站在閣樓窗戶前看星空,回憶當年的情形。
“爸爸,我的畢業(yè)論文是:《華夏先民所用黃道二十八宿與人類文明遺跡坐標關系》”
楊昉嚴現(xiàn)在是考古研究院院長,楊辰一直想把自己的研究方向跟爸爸分享。
“哦?說來聽聽!”楊昉嚴抽出一根煙,楊芃熟練地拿出打火機給爸爸點上。楊昉嚴看了看他,把鐵皮煙盒遞過去,楊芃“嘿嘿”一笑,接過煙盒,抽出一根,又遞給弟弟楊辰,楊辰剛想搖頭就被哥哥用眼神“威脅”,無奈地點上了人生第一根香煙。
父子三人站在閣樓窗前抽著煙,開始討論起遠古的話題。
“……這樣一來,一個很特別的人類文明古跡坐標浮現(xiàn)出來了:北緯31度?!睏畛街钢粡垟傞_的世界地圖?!巴炼涓缲惪肆κ囘z址、蘇美爾文明、古埃及文明及公元前1550年以前印度河流域古文明都分布在這一線!”
楊辰睜大了眼睛,“北緯31度,豈不是從晉寧石寨山,四川三星堆,到湖南安化寧鄉(xiāng)、湖北盤龍城、江西新干大洋洲都在這一線么?這些遺跡都發(fā)掘出來大量的青銅器!”
楊昉嚴不說話,猛吸了幾口煙,“這些青銅器正是夏朝亡國遺民從印度河流域夏都搬運而來的傳國祭祀重器!”
“什么?!”兩兄弟異口同聲地喊出來。
楊芃看著楊昉嚴,“爸爸,哈拉帕文明與中國夏朝的關系,這不正是你和宋百齋叔叔研究多年的課題嗎?”
楊昉嚴點點頭,“這也是我的老師在世時研究的課題。”
“你們知不知道,從伊朗高原山褶子,突入印度河河口,再沿河北上西亞哈拉帕到達印度河流域。這段路程經過的主要地盤,是當年以蘇薩為中心的“埃蘭”(Elam)的地界,屬于華夏諸侯國,是連接印度河流域夏都哈拉帕和兩河流域華夏諸侯國的重要通道。從其他相關資料來看,公元前1600年前后,兩河流域大旱是世界文明的一次空前浩劫,兩河流域的居民四散,向西的進入了希臘,而向東率領華夏諸侯國的正是商湯!他率諸侯國6000死士出奇兵,商人和各諸侯國的平民拖家?guī)Э诘匾哺鴣砹?,他們攜帶大量青銅器、玉器、金器、貝幣大規(guī)模遷徙向東而來。而且,很有可能是從古滇國進入中原?!?p> 楊昉嚴一語即出,震驚了兄弟二人!
楊辰搖頭“難以想象,這么大規(guī)模的遷徙,他們走的是一條什么樣的通天大道??!”
楊芃疑惑“這么說來,華夏文明難道是來自古埃及文明?!”
“不!古埃及文明就是華夏文明!”楊昉嚴把手里的煙頭摁滅在窗外的瓦片上,這個結論壓在他心里已經很多年了!從宋教授當年讓自己從“三苗九夷”“百濮百越”和古滇國文化開始入手研究,他已經把目光從中原文明轉向了西亞哈拉帕文明與夏的關系,隨著研究越來越深入,古滇、古蜀文明體現(xiàn)出與同時期周邊文化之間的交流與互鑒有了越來越多的實證,晉寧石寨山古滇國遺址的發(fā)掘與越南東山文化的高度同源,更佐證了他的觀點:中華文明多元一體!
……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父子三人徹夜長談,子興視夜,明星有爛,若有神明會感嘆:這渺小而偉大的人類啊!他們對內心和宇宙的搜問求證永無止境,對歷史和未來的窮根溯源永不停歇!
楊芃注視這眼前這只1975年滇西楚雄萬家壩發(fā)掘出來的銅鼓,心中回蕩著多年前父親的話:大約在公元前七世紀或更早一點的時候,在滇東高原西部,有一個古老神秘的農業(yè)民族,關于這個民族,中原文明知之甚少,史書文獻記載寥寥無幾,那是一支屬于濮僚系統(tǒng)的農業(yè)民族,他們是藏緬文明遷延中重要的一環(huán),他們的祖先,翻越青藏高原而來,他們的后代沿著高黎貢山灑向中南半島......
父親當年把目光聚焦在百濮百越時,是站在中原文明的角度,而今,隨著晉寧石寨山、楚雄萬家壩、越南東山遺址的先后發(fā)掘,這種飾有“蛇身羽人”的紋飾原始銅鼓在云南的滇池、洱海、禮社江流域、越南老街、廣西右江流域都出現(xiàn)了,那個以“濮”命名的古老民族漸漸浮出水面,有證據(jù)表明,至少在4000年前,濮人已經在廣泛鑄造和使用銅器,透過這些鑄造工藝先進,紋飾獨特的青銅器可以想見,這背后有怎樣繁盛的文明!
這些年,他一直在接續(xù)父親的研究,為古滇國的“濮”人尋找實證,如今,他的研究實現(xiàn)了突破,一段偉大的歷史,一個神秘的族群展現(xiàn)在了世人的眼前!
1992年,楊芃所在的團隊發(fā)表了研究成果,從制成銅鼓的礦料來源的角度對云南早期銅鼓進行了考證,以現(xiàn)代科學實驗數(shù)據(jù)肯定了銅鼓發(fā)源地在滇西至滇中偏西一帶,楚雄萬家壩、晉寧石寨山、祥云大波那、及越南東山遺址發(fā)現(xiàn)的銅鼓的礦料均來源于滇池、洱海間或滇東北,證明了早期以銅鼓為代表的一個神秘文化自滇往東、北、南三個方向傳播,最遠到達印度尼西亞的海島。
此后,隨著《銅鼓研究一世紀》《云南青銅文化論集》《中國西南民族考古論文集》《近年來中國西南民族地區(qū)戰(zhàn)國秦漢時代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及其研究》等震驚世界的歷史考古研究結果先后發(fā)表,楊芃他們大膽地提出了濮人即今天南亞語系孟高棉語族之先民的論斷!
這一論斷距離當年父子三人在閣樓上的大膽推測,已經過去了十年!而隨著三星堆遺址發(fā)掘工作取得突破性進展,華夏文明的脈絡也越來越清晰:
孟高棉語系文化-滇濮文化-藏緬古象雄文化-古印度兩河文明-古埃及文明-華夏文明!
滇翳神道
本文人物故事均為虛構,史料素材多源自羅養(yǎng)儒《云南掌故》,《KM市志長篇》等著作,致敬老昆明人和老一輩蜀錦匠人,感謝“廣宋百齋”! 敬請期待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