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因?yàn)閳?zhí)念揮之不去數(shù)百年,想去輪回。
那從老包那兒走還要更方便,何必到徐楓這里來。
“……數(shù)百年了,卑職一些事情始終忘不掉,放不下執(zhí)念?!?p> 頓了下過后,中年男人低頭再說道,
“聽到大人重新歸來,執(zhí)掌……忘川客棧。所以哀求尊上,想到這里渡過忘川奈何……”
中年男人算是回答了徐楓的問題。
只是因?yàn)閺男鞐鬟@忘川客棧路過能化解執(zhí)念,所以他來了。
“嗯。”
臉上平靜,徐楓點(diǎn)頭應(yīng)了聲。
回頭看,后廚里的阿孟已經(jīng)提著壺茶水和茶杯重新走了出來。
放下兩個茶杯,阿孟就提著茶壺往兩個杯子里倒水。
中年男人看著,有些局促地一下站起了身。
“不用了,大人……我,我自己來吧?!?p> 有些拘謹(jǐn)不安,手足無措地,中年男人趕忙說道,
“坐下來吧。說了你是進(jìn)了客棧門就在不是陰差,只是客人,我這兒算是客棧的主人,自然不可能讓你客人自己斟茶……而且,這杯茶水你得喝?!?p> 大概是徐楓的話,大概是中年男人望著倒出茶水里飄蕩著的彼岸花葉,也明白了這茶水是什么。
緩緩地重新坐回了身。
“喝口水吧?!?p> 兩杯茶水倒好,阿孟在徐楓身側(cè)坐了下來。
徐楓伸手將桌上個茶杯,朝著中年男人更推進(jìn)了一些,出聲再溫和地說了句。
“謝謝大人……”
兩只手捧起茶杯,小心喝了一小口,中年男人再頓住動作,望向徐楓,
徐楓伸出手,也端起茶杯隨意喝了口,
“還沒問,怎么稱呼?”
“尊上和其他陰差都叫我‘木匠’,我原先的名字……”
中年男人還仔細(xì)想了想,
“叫,邊歸。家里排行老三,父母都叫我老三,外邊的人就叫我邊家老三……”
“邊歸對嗎?能給我講講你的執(zhí)念是什么嗎?”
徐楓望著邊歸,直接問道。
對這做了這么長時間的陰差,好些事情他應(yīng)該也懂,交流起來也方便許多。
“我……”
手里還捧著手里那杯水,邊歸張開了嘴,望著徐楓,再目光稍抬起來些,恍惚了下,
“我想回去個地方?!?p> “什么地方?”
“江州永安,山南鎮(zhèn)河安村?!?p> 邊歸說出了個很詳細(xì)的地名。
“陰差似乎也有休假的時候,有回去過嗎?”
“回去過一次,后來就不敢回去了。再后來,就更不敢了?!?p> 邊歸目光有些恍惚地應(yīng)道。
“這是什么地方?”
看著邊歸的神情,徐楓已經(jīng)大概猜到了,但還是問道。
“這是……我家。家里有我老母親,我妻子和孩子。”
徐楓大概明白邊歸說后來不敢回去的原因。
三百年滄海桑田。讓他害怕回去,如果不回去,在記憶里就依舊是那樣。
去酆都城那條美食街,就能看到,許多休假的陰差,就坐在街旁,愣愣出神,看著他們相由心生的街道景象。
另外,徐楓也明白了,邊歸不是想回去這個地方,
他是想回去三百年前,準(zhǔn)備說是他那個有母親有妻兒在的家。
“嗯,你想回家?”
“嗯。我想回家。”
邊歸點(diǎn)了點(diǎn)頭,肯定地應(yīng)道。
“嗯……你給我講講你家里的事情吧?”
看著邊歸,徐楓頓了下,再說道。
“好……”
手里捧著的茶杯里,還縈繞著些熱氣,
邊歸抬起頭,目光恍惚了下,再低下頭,和徐楓說道。
“那是個……不怎么大的村子,離著鎮(zhèn)子上有些距離,靠著座山丘的山腳下。山也不怎么高,估摸著有個一百來米。順著半山腰的位置,開墾出來些田,種著些農(nóng)作物,山腳下也有些田,山腳下的田再過去,挨著村子里的路,邊上就是村子里人家的屋子。挨著路另一邊的山腳,還有條小河流,蜿蜒著,從村口流到村尾,將半邊村子都圍了起來。
那條小河里的水,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淺灘,踩下去就到腳肚子的位置,我還小的時候,時不時就會在那里摸魚抓螃蟹。不過村子里的老人說,那是條大河,河的上游住著‘河龍王’,什么時候河龍王游到這里來,河里就會發(fā)大水,所以村子就叫河安村?!?p> “我家屋子就在村子挨近著村口的位置,兩邊也住著鄰居。我家門前種著一顆桔子樹,是我父親還年輕的時候,從山上挖下來種在院子邊的。一年中,會結(jié)一些果,但吃起來很酸。小的時候,覺得稀奇,還常往樹上爬,站在樹杈上,剝著桔子吃,酸得直皺眉頭……”
說到這兒,邊歸眼里流露出一些笑來,似乎是再看到了那幅景象。
只是笑著,笑容逐漸又再褪去了,
沉默了下,邊歸才繼續(xù)往下說道,
“鄰居家門口,種了一棵桂樹,桂樹開花的時候,我會跟著一起打下來一些桂花。鄰居會送我們一些,或者拿我們家的酸桔子,我母親會拿來做一些桂花糕。不過家里糖少,一年也就能做一回,不過幸好,一年桂樹也就只開一回花,大多數(shù)時候拿來招呼客人,偶爾我也當(dāng)成零嘴吃那么一小塊……味道……很甜?!?p> “我是家里老三,也是最小的。不過,活著長大的只有我一個?!?p> “我大哥還小的時候得病死了,二哥饑荒的時候餓死了,我父親也死在那時候。”
“我母親就是個農(nóng)婦,一輩子也沒離開過超過整個鎮(zhèn)的范圍,離開村子周圍的時候都少,最多只是去鎮(zhèn)上集市上賣些東西,買些東西回來?!?p> “經(jīng)歷過饑荒,我母親怕我以后再遇上饑荒餓死,求著人,把我送到村子里那木匠家里做兒徒弟。想讓我學(xué)們手藝,不至于餓死?!?p> “拜師傅的時候,我母親拿了兩條攢下來的臘肉……那臘肉聞起來真是香啊……嗅著那味道就讓人直淌口水……”
“我?guī)煾甘莻€孤寡,一輩子也沒成親。本來也不想收徒弟,后來大概也是想有個人養(yǎng)老送終,收下了我。師父對我很嚴(yán)格……竹條抽下來就是條發(fā)紅的傷口。”
“不過我?guī)煾笇ξ乙策€不錯……至少,我母親提去的兩塊臘肉,當(dāng)天晚飯就煮了一塊給我吃了……”
“后來,我?guī)煾敢菜懒?。我給他養(yǎng)老送了終。我也就靠著幫村子里,周邊幾個村子做些木匠活生活。偶爾也喜歡刻那么點(diǎn)東西……”
“我母親給我物色了門親事,就是鄰村戶人的女兒。我長大了之后,她就一直掛念這事兒。就是一回她去鄰村幫人栽秧,聽到有人提起那家閨女,然后就找人牽了線?!?p> “我同意了,就找人說了媒,就這樣我和我妻子成了婚?!?p> “我妻子是個很勤勞賢惠的人,家里地里的事情都懂。不常說話,大多時候,別人跟她說話,她就應(yīng)著。
我外出給人做木匠活的時候,她就在家忙活著家里的事情。我知道她在家里累,偶爾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也會給她帶些她喜歡吃得東西,偶爾打家具剩下來些東西,我也給她做些小玩意兒帶回去?!?p> “我和她成婚的時候,其實(shí)歲數(shù)都不大。按現(xiàn)在來看,就是個半大的孩子……有時候兩個人也有點(diǎn)孩子氣。我給她做了個木陀螺,快入冬的時候,我們兩就在院子里抽著陀螺玩鬧……有時候我出門,我也帶上她……她在家的時候,也會在屋子門口,院子里等我?!?p> “成親了沒多久,大概就一兩年吧,我們就有了小孩。”
“剛生下來的時候就這么點(diǎn)大……然后小孩真是一天一個樣,好像恍惚一下,就會開口講我了,就會滿地跑了?!?p> “在屋里,我母親和妻子帶著孩子,我還是周圍幾個村子到處跑,給人做木匠活?!?p> “不過就是回家的時候,屋子外邊等著的人,再多了個小小的個小人兒?!?p> “我給他做了個撥浪鼓,給他做了個風(fēng)箏,雕了個小人兒,他母親給他做了個沙包,做了個布偶。”
“我們兩小時候沒玩夠的東西,就希望他也能夠玩夠?!?p> “他奶奶還給他手腕上系了條紅繩,希望他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
“我妻子喜歡吃酸口的東西,我兒子喜歡吃甜口的東西,偶爾從外邊回來,我都給她和那小子各帶一串糖葫蘆回來……”
“看著我妻子和那小吃吃得高興,我也高興……”
似乎是陷入到了回憶了,邊歸說了許久,才逐漸停了下來。
“都好久……我還是忘不掉這些事情。每次一安靜下來,腦子里這些事情就來回的回想?!?p> “嗯。”
徐楓安靜地當(dāng)著一位聽客,
也知道后面肯定還有事情發(fā)生,
不然此刻的邊歸也不會坐到這兒來。
不過徐楓也沒出聲詢問,只是靜靜等待著。
坐在桌對面的邊歸,緩緩低下了頭,手里還捧著那杯一直冒著熱氣的茶杯,
停頓著動作,久久沒再說話。
又是許久,
端著茶杯的邊歸才重新出聲,
“那天。前一夜剛下了暴雨,起床過后,我妻子告訴我,廚房的屋頂有些漏?!?p> “吃過早飯,我拿過梯子,就爬到了廚房上邊去翻屋頂?shù)耐咂?。我母親和妻子還扶著梯子,在廚房邊看著。我兒子也在,不時抬起頭好奇著望望我,不時轉(zhuǎn)過過去頭,擺弄著他的那些小玩意兒。”
“我看屋頂?shù)耐咂斜伙L(fēng)刮雨沖的偏了些位置,將瓦片重新翻了翻,然后補(bǔ)了兩片瓦,就準(zhǔn)備再看看屋頂其他地方的時候……屋外邊來了人?!?p> “二話不說,砸了幾下門過后,就直接徑直走了進(jìn)來,進(jìn)來就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問我在哪。”
“來的是朝廷的官兵,氣勢洶洶地沖進(jìn)來,我母親和妻子都有些畏懼,我還在屋頂上,有些不知所措。就只有我兒子,還什么都不懂,手里擺弄著玩具,好奇地望著那些人?!?p> “那些人是來抓壯丁的……說是南邊有叛匪,要各家出壯丁去服兵役……來的官兵話一出口,就把我妻子和母親嚇得夠嗆……我妻子面色慘白,站在那兒不知所措,我母親抖著身子趕忙跪下來哀求來的官兵,說家里就只有我一個壯丁。要是帶走,屋里就完了。”
“官兵只是說,我們家必須出一個壯丁,其他的和他無關(guān)……我還在房頂上坐著,兩腳都有些發(fā)軟,不知道該怎么辦?!?p> “我母親不??念^,讓官兵放過我,磕得滿頭是血……我妻子害怕地也跟著在地上磕頭哀求,孩子也給嚇哭了?!?p> “不過這時候,那來的官兵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有人立馬就要爬梯子上來抓我。我母親大概是想也沒法子,一下站起身把那站人的竹梯推倒了,叫我趕緊跑?!?p> “這時候被做壯丁抓走,去剿滅叛匪,不是死在去的路上,就是死在戰(zhàn)場上,怎么也很難再活著回來……不如跑了,跑進(jìn)深山里可能還有活下來的命?!?p> “我頓了下,就慌亂地從旁邊屋檐下縮下去,要往村子外邊跑……但最后……也沒能跑掉。那些朝廷的官兵,在村子外邊留著有人……最后還是把我給抓住了。”
“我被抓走的時候,我母親妻子,和其他村里人一樣,追到了村口。我回頭看我母親和妻子,妻子母親臉上都帶著傷口,也被那先前的官兵打了一頓。”
“我母親妻子都哭喊著我,哭喊聲混在其他人的哭喊聲里,都聽不清……我就一直撇著頭,回望著我母親和妻子,還有孩子?!?p> “我被抓走那邊……我母親穿著件黃灰色的麻衣,她原本準(zhǔn)備去地里除下草。我妻子也差不多,原本是等著我從屋頂上下來后,將我身上換下來拿去一起洗一洗。我兒子帶著個虎頭帽子,他母親給他縫的……手里捏著我給他做得撥浪鼓……”
邊歸說著,再停頓了下,目光恍惚著朝著身前,似乎再看到了那一幕。
“……這些景象就在腦子里一遍遍的過……越久反而越清楚……好幾百年了,我還是忘不掉。”
“家里的屋子,我的母親,妻子,孩子……不知道除了廚房,屋子里還有沒有其他地方漏雨……要是還有其他地方漏,他們一個老,一個小,剩下我的妻子,該怎么好上屋子去翻修屋頂?shù)耐咂麄冊趺椿??!?p> 邊歸說著,聲音一下嘶啞了,眼眶發(fā)紅。
然后再停頓下來,捧著手里的茶杯,沉默著,喝了口杯子里的水。
“你是去世在戰(zhàn)場上?”
徐楓看著邊歸,順著邊歸的話說道。
“不是,我是死在回家的路上。”
邊歸抬起了頭,眼眶更紅,直直地望著身前。
“去的時候,朝廷的糧食輜重還算充足。在匯合的路上,雖然死了不少人,行軍的路上也因?yàn)楦鞣N原因死了不少,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活了下來?!?p> “等到了戰(zhàn)場……我還是熬了下來。殺敵戰(zhàn)功,還什么其他的,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活下來。我想活下來,想回去。”
“我運(yùn)氣不錯,加上之前家里還算糧食富足,我也有些力氣。雖然受了些傷,但很少傷到筋骨,一直到戰(zhàn)場上一次次打完,我還是活了下來?!?p> “等著最后一場仗打完,朝廷傳令撤離,我們可以回到故里的時候,我都長松了口氣?!?p> “但,明明是在來的時候,打仗的時候,朝廷送來的糧草輜重都還算足夠,這會兒打完仗往回走的路上,糧食卻逐漸不夠了,而且,軍中四處都很污穢,
所有士卒穿著的衣服布甲,甚至是戰(zhàn)場上受傷流的血,敵人濺出來的血,都還留在身上,恐怕遠(yuǎn)遠(yuǎn)都能聞到一股沖天的臭味。
也是因?yàn)檫@兒,回去的路上,軍中疫病時起,加上輜重糧食不足,所有人都很虛弱,一虛弱,更容易染病……雖然上面的將領(lǐng)時常出聲安撫,但軍中氣氛還是越來越不對。
直到第一場小規(guī)模的兵變發(fā)生……第一次兵變被很快就控制了下來。
但到當(dāng)天晚上駐營之后,第二場兵變就緊跟著發(fā)生了……大概是晚飯引起了更多人不滿,當(dāng)天晚上就有串聯(lián),有人說朝廷覺得他們打完仗就沒用了,所以糧食遲遲運(yùn)不過來,有人講糧食運(yùn)過來的,但被上面的將軍校尉給貪墨了。
那時候,我根本不想管這些,回家的路已經(jīng)走了一半,我只想盡快回家。
但即便是我不想,我還是被卷入到了里邊……軍營里嘩變四起,有將領(lǐng)被殺,有將領(lǐng)為了避免嘩變,干脆縱容底下士卒搶掠村莊城鎮(zhèn)。原本是去剿滅叛匪的,反倒是自己又成了叛匪?!?p> “那時候,我還勉強(qiáng)有些良知,主要是身體原先還算強(qiáng)壯,饑餓不飽這些天還扛得住……我看著這些兵變劫掠的事情,原本是想逃跑……但……兵營里死了不少人,尸體無人處理,變得更嚴(yán)重……我也染上了?!?p> “一夜過去,即便是想跑,也跑不了……”
“最后……有人看我害了疫病,一刀將我劈死了……我想反抗,我想回家……但已經(jīng)實(shí)在沒了力氣?!?p> 說著話,邊歸再一次停頓了下來,久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