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石音如何通雅意
山風遠蕩而來,樹梢枝葉沙沙響了一陣,半天云色終于不再陰霾,風一吹露出幽深的夜空,山雨歇去不久,夜色也來臨了。
飛鳥在山影間盤旋,高高低低地掠過,有些如候鳥化作黑點消失在遠空,有些遠遠投入山林,落在某些隱蔽的巢籠間。
一處陡崖從山壁上延展而出,崖下林壑深渺,崖上建有一座明軒,此刻軒柱上掛著的八寶燈都燃了火,照亮了雕欄畫匾,游廊花窗。臨崖的窗戶一扇扇敞著,垂幔飛蕩,山風一陣陣穿堂而過,將窗下?lián)u椅上坐著的人長發(fā)吹得紛紛揚揚。
軒內(nèi)精致的壁燈也點亮著,還有蓮花瓣鎏金座燈幾座,一座放在軒內(nèi)西側(cè),明明晃晃的燈火映著許多石影,燈座旁地面排列著形形式式的石塊,石塊質(zhì)地不一,大如碗,小如杯。一只緞面蒲團上盤膝坐著個中年男子,松花紋裳裾散在身后,煙青色衣袖飄動,正手執(zhí)兩根玉柄銅錘,凝神靜色地擊打著一塊塊石頭。
石塊被敲出或清或濁的聲音,沉悶的、輕脆的、響亮的、暗澀的,無一相同。他來來去去地敲擊,卻又似毫無章法規(guī)律,不成曲調(diào)。
另一座蓮燈擺在軒窗下,給椅上看書的人照著光,書冊遮去他半張臉,光影珊珊,珞珠搖曳。
書頁被輕輕翻過去,修長的手指捏著頁角,不一會又翻過了一頁。不時吹進窗的風吹得書頁唰唰響,像在與那石頭音和鳴??磿娜艘皇州p壓著紙側(cè),搖椅輕晃,卻似乎半點不影響他觀賞書上內(nèi)容。
石頭音連續(xù)響了一段,沉寂下去,再響起另一段,一段又一段,每段聲音都不相同,那人變換著擊石的順序、輕重與快慢。忽然一段較為柔緩舒展的石音響過,看書人嘴角露出微笑,竟贊了句:“這一段倒有曲音。”
擊石的人手一頓,凝重地道:“屬下不通音律?!?p> 隨即,中年人又換了另一種敲擊方法,倒不是每一塊石頭都敲過,他似乎敲出了端倪,只在某些石上不停輪流擊打,一輪之后,如有所悟,再換了一種手法,不停地變換嘗試,造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響。
看書人聽了,曼道:“東三輕,前一慢,右五滑……有點意思了?!?p> 那人答:“總覺與步法接應不住。”
看書人不再說話,窗外燈光照出山巒起伏,云氣壓著山嵐,山色攏著樹影,崖風大陣大陣吹過,夜光下這座崖頂明軒錦光玉氣,仿若瑤臺天府,頗有仙家神庭的異象,可惜在此的人半點也不仙風道骨,只是居高望天地廣濣,浩風長氣,貪圖那一時避暑的涼爽罷了??磿舜抵L,又翻過了兩頁紙。
腳步聲由遠而近,軒外來了人。
外間通傳了聲,有兩人徑自走了進來。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瘦的面目秀雅,黑衣油靴,矮胖的肥臉蛤眼,葛衣芒鞋,兩人看著都不年輕,約莫也有三四十歲年紀了。
軒內(nèi)朱案羅榻,一應家什器皿俱有,黃梨木幾上擺著十來盤鮮果糕點,還有香茗瓊漿,琳瑯滿桌。那矮胖的人手捧木盒,看看幾上無處可擱,隨手便放旁邊書案上,拖了只木墩坐了,半點不客氣地揀了幾顆玉李吃起來。
高瘦那個將一個油紙包打開,取出一疊書信紙條,走到搖椅邊,奉給看書人,“幫主,午后來的書信。”
舒月嵐指了下近旁茶幾,示意他擱下,眼睛還看著那本書。
何閬取了書案上一只玉獅鎮(zhèn)紙,將書信壓茶幾上,余光一瞥間,見他看的是一本圖冊,冊上內(nèi)容似曾相識,心中一動,又去把矮胖那位剛放下的木盒捧了過來,說道:“一院探到幾個來路不明的人,取來了一件碧落城寶物?!?p> 西側(cè)擊石那人驚訝地投來一眼,手中忘了敲擊。
搖椅頓了下,舒月嵐目光一凝,抬眼望去。
何閬啟開木盒,躬身捧給他過目。
盒子里七分八裂裝著一堆白瓷片,幾乎已看不出壺樣。
舒月嵐冷道:“你們送一件假貨過來也罷了,還砸得破破爛爛?”
矮胖那個嘴里塞著個青絲肉團,含糊插了一句:“韓佑武不慎砸碎了?!?p> 舒月嵐見那些瓷片白花花,毫無珠光寶氣,內(nèi)片仿佛還沾著水珠,實在連拈都不想拈一下,只問:“是什么寶物?”
何閬道:“一只白壺子。傳聞不懼冷熱,烹茶煮湯皆可?!?p> 擊石那人起身過來,細看幾眼,道:“夏能青梅燙酒,冬可梅花煮雪,就是這樣一個壺子?”
“看著是假貨,我家廚子平常泡茶,差不多也這樣的壺。”吃糕點那個又道。
“傳聞碧落城寶物有天賜府看管,一院如何能取到?怎么又被小武打碎了?”擊石那人百思不解。
何閬望了舒月嵐一下,舒幫主目光又移向圖冊了,他低聲稟道:“王晟、白蘭相和韓佑武三個過來山莊了?!?p> “韓佑武來就來了,他二人怎么也過來?”舒月嵐不禁又掃了眼碎壺子,“就為了這把破壺?”
“或許是擔心幫主怪責韓佑武?!焙伍伈碌?。
“想必是擔心郭老責罰自個外孫?!卑肿永硭斎坏氐馈?p> “郭老對小武確實嚴厲了些?!睋羰侨它c點頭。
舒月嵐被他們變相的求情氣笑了,韓小當家的人緣十分不錯。他拍拍那只木盒,柔聲道,“既如此,把寶物送過去,讓郭老處置這事。”
何閬答應了,把盒蓋合上,走了出去,從軒側(cè)下了三步臺階,穿進曲廊里。一間間廂房過去,門窗里看得見不少手抱武器垂首靜坐的鳳翔衛(wèi),聽到他的腳步聲,有幾個投來凌厲的一眼,他穿過這處守衛(wèi)所在,又見到裊裊煙霧飄出窗外,有細碎的笑語聲,有仆婢的身影在門旁晃動,兩三個童子蹦跳進出。
前頭一間門室,王晟三人卻在廊下坐著。女婢送出了果點香茗,白蘭相手執(zhí)一杯,細品慢嘗。山風涌入廊內(nèi),頂上掛燈一蕩一漾,底下人影搖搖晃晃,韓佑武正與幾個仆婢閑侃,一個童子傍著他,似乎打了個哈欠。
韓小當家自幼長于外祖身側(cè),過來山莊就跟回家一樣。
何閬走過去,仆婢們都避回房里燒水煮茶,童子們也跳走了。他將木盒放韓佑武手里,“幫主讓交郭老處置?!?p> 韓佑武臉登時垮下來。
王晟在旁拍拍他肩后,仿佛就是讓他“回家一趟,去跟老人家敘敘話”那般家常。
白蘭相轉(zhuǎn)過臉,空空的眼神投過來,似在詢問什么。
何閬只是向他們擺擺手,轉(zhuǎn)身返回去了。
山道里楚京衣裳氤氳,一身水氣走了進來,見著三人有點意外。
他走進曲廊,打了聲招呼,目光從韓佑武手上木盒掃過,伸手拍在他肩頭,神色不怎么好地說:“帶了什么好物過來?韓副衛(wèi)與幾個重傷的鳳翔衛(wèi)還躺在盧休那里,讓你部下小心看護。”說完,撇下他們走過去,聽得軒里說著話,便抱臂倚在軒門外。
軒內(nèi)舒月嵐坐直身子,喚了聲:“春常?!卑咽种袌D冊遞過去,見矮胖子伸出手,油膩膩粘著各種不明糕屑,又嫌棄地收回圖冊。
彭春常無奈,只好去軒外找婢女取水洗手,擦得一干二凈。
楚京仰頭望天,發(fā)尖偶爾淌下水滴,衣領(lǐng)都濕透了。彭春??此桓蓖獬龇綒w的模樣,心中有數(shù),回軒里只見何閬那兩個各自坐了,舒月嵐拿起了書信一封封看著,圖冊就擱在茶幾,他過去取起來隨手翻閱,語氣驚訝地怪叫:“怎么幫主不是在看美人圖?”
軒中另兩人都莫名地瞪他一眼,舒幫主看美人哪還用圖冊的,看真人選秀不就行了嗎!
“你作什么怪!”舒月嵐冷冷道,“我要把那冊上圖樣造一些出來,你去找工坊談談?!?p> 彭春常把冊子合上,眼皮搭拉下來,望著圖冊封面上六個端正的楷字:林府織造圖樣。他伸手按在字上,說道:“幫主要織布做衣袍?這圖冊上倒有龍紋鳳紋?!?p> “玉侯說,今日鳳翔衛(wèi)碰到了王家的人,倒讓我想起了這事?!笔嬖聧共焕硭f,“誰能想個法子勸勸林燦?”
彭春常霎霎眼,“幫主金口一開,林公子莫不遵從。何須誰人去勸?”
“他心灰意冷,若只因我而為,對他不過是折磨。”
“林燦如今衣食無憂,生死不愁,日子過得甚是安好。”彭春常一嘆,“幫主又何必舊事重提呢?”
“依你所說,不如明日把這圖冊給了王家?!?p> 彭春常笑了,“非林公子不愿,乃幫主不舍?!?p> “春常,你倒愿意自挖心肝喂仇人?!笔嬖聧刮⑽⑿χ?,狀若煙嵐,滲著絲絲冷氣。
彭春常立時笑不出來了,舒幫主白月光般柔美的微笑傾倒眾生,也寒透人背脊。青云幫里一干主事最怕的就是,議事時議著議著,舒幫主對自己冷嗖嗖地微笑。
何閬瞥過一眼,開口挽救了下同僚,“法子一時沒有。幫主造幾匹布出來,難道能讓林燦回心轉(zhuǎn)意?”
“逼他一逼,興許是個法子。”舒月嵐眼望彭春常,將這事拍板,“你若無更好的主意,便照我所說去辦?!?p> 彭春常默了下,又笑道:“是?!?p> 舒月嵐從那疊信箋紙條中抽出一份,“如今來說說,今日鳳翔衛(wèi)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