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壟并不多言,站起身來向廳外走去。那道士并不停步,而是帶著一個小道童,頭也不回地向南去了。
鄭壟喚過大胡子驛卒,問道:“驛站向南可有什么熱鬧去處?”
大胡子驛卒畢恭畢敬地回答說:“驛站向南,可直抵長江江邊,諸位從北而來,若是沒有見過長江,大可去看一看。同時,沿著河堤前行,不遠處就是長沙潮宗街,店鋪眾多,還有唱大戲的,熱鬧得很?!?p> 鄭壟點點頭,回到廳中接著用飯,藍娘卻魂不守舍起來,鄭壟悄悄拍了拍藍娘的手背,她才慢慢鎮(zhèn)靜下來。
吃完飯,鄭壟提議到潮宗街一游,眾人欣然同意。
出得驛站,眾人沒走多遠,就來到江畔,但見煙波浩渺、驚濤拍岸,大大小小的船兒鼓著風帆或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眾人頓感心胸開闊,馬閑站在江堤上道:“以山來說,哪一座山也比不上武當山,那才叫巍峨靈秀。但若說水,這長江確實氣勢非凡,北方的河流是比不得的?!?p> 馬恬手搭涼棚遠眺,說道:“哥哥說的是,北方不少河流,一到冬季就成了小河溝,輕功好的,提起氣來,一躍也就過去了?!?p> 鄭壟嘿嘿笑著,瞧瞧馬閑,一指寬闊的江面,笑道:“馬叔,你不是一直說自己身輕如燕嗎?你在這里飛一個給大家伙看看?”
馬閑嘿嘿一笑道:“臭小子,我游都游不過去,還飛吶?”
眾人笑起來,獨獨藍娘木訥地盯著長江心事重重,鄭壟悄悄對藍娘說道:“娘,隨遇而安,放心吧。”
藍娘點點頭,眾人邊走邊聊,不多久就來到長沙潮宗街。
時值初春,潮宗街熱鬧非凡。整條街道皆以長條形麻石鋪就,麻石中間橫排、兩側直鋪,自有一股古樸之意,再加上潮宗街兩側眾多的米店,這里腳夫成群,車水馬龍,算命的、擺吃食攤的,人流如織,好不熱鬧。街口一旁,矗立著一座一人多高的烏石石碑,上面寫明修繕這條古街之時,某米店捐銀多少,某酒樓捐銀多少,林林總總數(shù)十行。
眾人不缺銀子,一路走來也沒閑著。馬閑買下幾根狼牙飾品,覺得不多見。張道庸買下兩張八股制藝文集,一路愛不釋手,鄭壟卻手里拿滿了吃食,嚼得滿嘴流油,一副餓死鬼模樣。
馬恬挑挑揀揀,在一個刺繡店里,挑了一頂虎頭帽,只見那虎頭帽帽頂與帽圈相連,用五彩絲線,以平針、輔針、散針、盤金等針法繡出銅鈴般的大眼睛,再加上惟妙惟肖的虎鼻、虎齒、虎耳,煞是可愛。
鄭壟請馬恬把虎頭帽扣在頭上,左瞧瞧,右看看,大樂說道:“馬姨,你終于現(xiàn)了原形,原來是母老虎成精?。 北娙藰返们把龊蠛?,哈哈大笑。馬閑一把勾住張道庸脖子,笑問道:“老弟,原來你是武松轉(zhuǎn)世,失敬失敬!”
張道庸大窘,馬恬雙手叉腰,回身反嗆道:“那又怎的,有人還不是糞堆上栽旗桿——臭光棍一條,哼!”
這話說得刻薄,噎得馬閑無話可說,他只能轉(zhuǎn)過身去,好像沒聽見一般。
卻不料,馬閑轉(zhuǎn)過身去,不偏不倚面向著一根旗桿,當真是巧之又巧,眾人掩嘴直樂,似乎坐實了他就是個“旗桿光棍”。
馬閑撇撇嘴,他眼前的旗桿是一座小廟前的旗桿,漆工正拿著灑金筆為廟前對聯(lián)描金,只見廟門兩側貼著一副對聯(lián),以隸書寫就,上聯(lián)是“庸居五行末”,下聯(lián)是“位在三才中”。
“這副對聯(lián),可不是寫妹夫嘛!”馬閑樂道:“你們看,‘庸’子打頭,‘人’在天地人‘三才’末,可不就是寫‘庸人’嘛!”
這也太巧了吧?馬恬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副對聯(lián)。
“噗嗤”一聲,聽馬閑這樣解釋,鄭壟憋不住笑出了聲,張道庸也笑起來。
“阿壟,你們笑什么?”馬恬問道。
鄭壟笑道:“馬姨,這‘官居五行末’指的就是‘金木水火土’末尾最后一個‘土’字,而‘位在三才中’指的卻是‘天地人’三才中間的‘地‘字,這里不過是一間土地廟罷了。”
馬恬眉毛一挑,犀利的眼光看向馬閑,馬閑只得干咳兩聲道:“還是阿壟有文化,不不,道庸兄弟更有文化?!?p> 夕陽西下,余暉照在人流如織潮宗街上,寬闊的石板路泛起金屬般的光澤。街邊的大小店鋪外,不少伙計拿著長竹竿,將一個個碩大的燈籠挑上店頭,再加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更顯得整條街道充滿了煙火味。
鄭壟一行且走且看,走到一個路口,只聽一陣鑼鼓急響,一家古色古香的戲園子門前,豎著一面一人多高的木牌,上書“戰(zhàn)長沙”三個大字。
馬恬愛熱鬧,拉著眾人要看戲,張道庸自然聽馬恬的,馬閑也愿意進去看一看。鄭壟卻笑著說,想和母親藍娘再逛一會兒。
幾人約好了一個時辰后,在街口烏石石碑前相見,暫且分開了。
鄭壟難得與母親邊走邊聊,他看出來了,藍娘這些天心里難受呢,當日對然定下了金蟬脫殼之計,但漢王至今沒有一點消息,藍娘怎能不胡思亂想。
母子倆在潮宗街上慢慢閑逛,走到一家古色古香的面館前時,一個年輕店小二肩頭搭著白毛巾,賣力吆喝著:“長沙湯面呦,湯鮮味美,油碼鮮嫩,面香馥郁……小子吃了長好大個兒,漢子吃了長好大勁兒,讀書郎吃了當好大官兒??!……”
聽這店小二吆喝的有趣,鄭壟接口笑道:“若是道士吃了如何???”
店小二脫口而出:“道士吃了早點成仙兒??!”
趕巧不巧,店小二剛說完,,一個高大的道士斗笠遮面,帶著一個道童晃晃悠悠走了過來。
道童大概十一二歲,舉著一個幡兒,上面寫著“鐵筆斷命”四個大字,一邊走一邊唱:
“蛐蛐踢死馬,螞蟻架大橋,
武大郎他個子高,石榴樹上結櫻桃;
芽芽葫蘆沉到底,千斤秤砣水上漂。
我說這話你不信?來,測個字兒,啥都知道!……”
店小二一時口快,說“早點成仙兒?。 彪m然有修行有成的意思,但細細聽來,就跟早日歸西差不多。
聽見店小二的話,那斗笠道士沒有出言,手持幡兒的道童脖子一梗說道:“我若成仙,就先要你……要你給我端一大碗湯面?!?p> 雖然道童話鋒轉(zhuǎn)得快,但是鄭壟都聽出來了,原本那話,恐怕是“我若成仙,就先要你好看”。
鄭壟眼前這道士,身材高大,斗笠壓得很低,很難看清楚面容。
店小二方才無意間調(diào)笑了小道士,也覺得不好意思,先向道士一揖略作歉意。隨后,又彎著腰向鄭壟和藍娘道:“客官,我家雖招牌是湯面館,但熟客都曉得,這里飯菜最是正宗不過。”這店小二眼亮得很,見到鄭壟和藍娘的穿衣打扮,就知道是外地來客,而且出手不會寒酸。
“娘,就這家吧,挑店不如撞店”,鄭壟笑著與藍娘走進了這家湯面館,挑了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來,店小二在手腳麻利地倒上茶水,端來茶水瓜子和一碟麥芽糖。
道士和童子就在窗外,藍娘的眼睛卻再也離不開那道士的身影了。
鄭壟耐住性子,問店小二道:“本地有什么特色菜,擺上來就是。”
這店小二最會察言觀色,躬身把白毛巾甩到肩上,向著里間扯著嗓子喊道:“啊也——醬板鴨半只,春卷一份,嗦螺一盤,椒鹽蘑菇一盤,紅燒獐子腿一盤,湯面兩小碗。幾位,這可都是長沙特色菜,您二位嘗嘗,一準味道不錯。待會若是不夠,再加就行,另外,再來一壺花果糯米酒,如何?”
窗外,斗笠道士負手背對著窗戶,小道童打著幡兒站在他身后。趁著酒菜還未上桌,鄭壟拿起一根麥芽糖遞出窗外,笑著沖著小道士點點頭。
小道士一手打著幡兒,先瞧了瞧斗笠道士,見道士背對著他,就悄悄伸出手來,接過麥芽糖,送到嘴里輕輕咀嚼起來,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音,又用手指了指斗笠道士。
斗笠道士也不回頭,用沙啞的聲音,悠悠說道:“娃兒,你要吃便吃,卻又指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