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這老瞎子還有點(diǎn)人性,我突然覺得他不那么猥瑣了。
為了找到妹妹的遺體,也為了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他這把年紀(jì)來冰窟尋尸,簡直是在玩命。
遠(yuǎn)處“咕咚”一響,小雅立刻照過去,一個人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擋著光:“誰呀,誰喊我?”。
下巴上有一縷山羊胡,沒錯,就是王知道。
王都美幾步走過去,兄妹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半天才敢相認(rèn),不禁抱頭痛哭。
雖然年少離家,兄妹倆溝通的機(jī)會不多,中間又陰陽相隔十五年,已近乎陌生,但畢竟是一奶同胞,怎能不真情流露?。
女孩們也陪著掉眼淚。
可我發(fā)現(xiàn)王知道在驚喜過后,總是有意無意的低著頭,目光在地上掃來掃去,好象在找什么東西。
不會是沖睡美人來的吧?。
我舉起手電筒,晃了晃,他這才注意到角落里還站著兩個人,當(dāng)看清是誰時,臉上的表情象是突然見了鬼,只剩下驚了,又抱著王都美哀嚎起來。
胡小鈴眼睛紅紅的,見我無動于衷,埋怨我:“你這人……,真是鐵石心腸……”。
無動于衷的不止我一個,還有緊接著滑下來的那個男人。
他一下來就問小雅:“你們是干啥的?”。
“……找人”。
這話沒毛病,死人也是人。
“從哪兒下來的?”。
小雅被問的有點(diǎn)不知所措,往后一指:“那兒”。
男人轉(zhuǎn)向我和胡小鈴,窄巴臉,四十出頭,也不吭聲,就這么死盯著。
他的頭燈似乎有點(diǎn)短路,時明時暗,腳下踩著冰爪,一動就“咔嚓咔嚓”的響。
胡小鈴有點(diǎn)奇怪:“他干嗎瞪著咱倆?”。
“八成是看上你了”。
“那你可要留神”。
她咯咯的笑:“小心再挨一棍子”。
男人“哼”了聲,撿起地上的安全帽,開始修理摔壞的頭燈,后來見兄妹倆哭個沒完,突然站起來,拍拍王知道:“省點(diǎn)力氣吧,一會兒還得往上爬呢……”。
小雅告訴他不用爬,烏頭會用的是自動升降索,和他們的手握式上升器相比,既省力、又安全。
“太好了”。
王知道一拍腿:“兄弟,一起走吧?”。
他有自知之明,沒三四個小時,爬不上去。
男人罵罵咧咧、精神病似的梗著脖子,突然一伸手:“不管怎么說,冰窟我找著了,東西呢,把東西給我?”。
王知道從衣兜里掏出個小布包,被他劈手奪走,轉(zhuǎn)身鎖緊繩扣,用手升一拉一蹬的往上攀爬。
“這人真不知好歹”。
小雅嘟囔了一句:“好象咱們要害他似的”。
男人名叫馬兒揚(yáng),是王知道年輕時的狐朋狗友,一直住在同益古鎮(zhèn),他和董育禾一樣,都是當(dāng)年跟隨考古隊(duì)上山的山馱。
盡管如此,還是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個已經(jīng)被凍雪覆蓋的冰窟。
“你給他的什么?”。
“石頭”。
王知道用手指比了個圓圈,雞蛋大?。骸熬褪且恍⊥嬉?,手把件,不值錢”。
張阿婆說過,小孫途的病很可能是某種石頭引起的,可我還沒來得及細(xì)問,胡小鈴就一把揪住他耳朵:“原來你叫王陸,為什么騙我們,是不是在躲我爹?”。
“……在認(rèn)識你爹之前,我就改名字了”。
王知道不敢碰她,舉著手、歪著頭:“……王陸是我,王知道也是我……”。
父母為他取“王陸”這個名字的原意,是腳踏陸地,老實(shí)做人。
“陸”又是數(shù)字“六”的大寫,因此也叫小六子。
后來開館摸骨,對外號稱:天下吉兇,唯我知道,大家都覺得牛皮不妨吹吹,但也不能吹的太大,便調(diào)侃他是無所不知的王知道。
這當(dāng)然是種諷刺,可他卻很喜歡,逐漸成了正式稱呼。
王都美沒想到她哥哥認(rèn)識我們,好象還有什么把柄落在胡小鈴手里,她很清楚,這個哥哥向來做事荒唐,肯定是哪兒得罪了烏頭會。
但瞧胡小鈴又不象真生氣,如同孫女在戲耍爺爺,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
王知道驢似的被拽了兩圈,邊咧嘴邊求饒,突然眼睛一亮,直愣愣的瞪著胡小鈴身后:“老妖婆……”。
“閉嘴”。
胡小鈴用腳踢他:“罵誰老妖婆呢?”。
“小祖宗,你松手,松手,打死我也不敢罵你”。
他忍痛掙開,一指冰山里的女尸:“我,我說的是她……”。
接著,屁顛屁顛的跑過去,可只看了兩眼,便滿臉失望的回來,沖我們一個勁搖頭,:“不是,不是,和我想的不是一回事”。
“那你原來是怎么想的?”。
我已經(jīng)百分之百的肯定,他這次冒險下冰窟是另有所圖,很可能是聽了我對睡美人的描述,聯(lián)想到了什么。
“就是,憑啥說她是老妖婆?”。
小雅也不干了:“這不過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又死的那么慘,依我看,被老妖婆害死的還差不多”。
“對,對……”。
他立馬改了口:“一定是老妖婆害死的”。
回去的路上,我故意和王知道走在最后,告訴他自己馬上就是烏頭會的姑爺了,表示內(nèi)心非常忐忑,胡大志這個人睚眥必報,生怕哪一件事做的不合他心意,落得個死不見尸的下場。
“不會,不會”。
他笑的很勉強(qiáng):“虎毒不食子,何況您是元祖的心頭肉,以后老瞎子還得仰仗你們小夫妻倆呢”。
“也就是我好,你才會好,對不對?”。
我摟著他肩膀,壓低聲音:“交個實(shí)底吧,你來冰窟到底想找什么?”。
“找我妹妹……”。
他泥鰍似的亂扭。
“跟我沒話說?得,我替我老丈人把你帶回去,你們有日子沒見了,必須敞開了聊”。
“……遇見你,我是好不了啦”。
他仰天長嘆:“我就沒給自己算準(zhǔn)過一次”。
王知道要找的老妖婆姓萬,人稱萬四奶奶。
他從我這兒得知冰窟里有個睡美人,猛然想起不久前聽過的一個傳說,萬家的恐怖傳說。
“玉硯雪山東邊有個柳亭村,村里有個萬公祠,萬公的名字就叫萬柳亭,官做的不小,封了爵的,襲三代,這個萬四奶奶其實(shí)是他的頭一個老婆……”。
萬四奶奶單名一個葉字,六七歲時和姐姐流落至此,也記不得來歷姓名,萬家老太太見這倆丫頭生的標(biāo)致,身上的衣裳盡管破舊,卻都是綢緞,而且又是纏了足的,便收為養(yǎng)女。
因?yàn)榧抑幸延袃蓚€女兒,和一個兒子萬柳亭,所以萬花叫萬三姐,萬葉叫萬四妹。
“后來萬四妹嫁給了萬柳亭,這也是老太太一手撮合的,肯定早琢磨好了,當(dāng)兒媳婦養(yǎng)著,萬柳亭更不用說,和她是青梅竹馬,成親后夫妻恩愛,生活美滿,一切都好,就是沒有孩子……”。
王知道看了王都美一眼,搖搖頭:“生不出孩子還叫女人嗎?更別提以前那個年代了,她覺得很對不起萬家,說服了三姐,兩女共伺一夫,沒多久,竟然都懷孕了……”。
而萬柳亭也中了舉人,三喜臨門,正巧幾天后便是母親的壽辰,萬家大擺宴席,親朋好友絡(luò)繹不絕,都說萬家老太太當(dāng)初心存善念,如今水到渠成,定得涌泉之報。
然而當(dāng)天晚上,老太太就被嚇?biāo)懒恕?p> “本來好好的,萬四奶奶突然變了身,尖嘴翎毛,披頭散發(fā),已經(jīng)沒了人樣……”。
萬柳亭帶著奴仆一直追上雪山,被一個男人擋住,自稱是白英氏人,勸他們速速離開,山上有雪山神和圣女,妖怪根本無處遁形。
尖嘴翎毛,那不是和沈家人一樣嗎?弄不好這對小姐妹和四大家族有關(guān)系。
“很多人也都這么想,可沈家在同益城有權(quán)有勢,只手遮天,萬柳亭一個小小的舉人,就算心里有懷疑,也不敢說出來,更不敢上門去求證”。
“那萬三奶奶呢?”。
“關(guān)起來了”。
慈母不幸罹難,自己成為眾人口中的笑柄,昨天還熱鬧非凡的萬家大院,如今風(fēng)卷靈幡,哭聲陣陣,萬柳亭絕不會放過這個女人,也許會象朱蓋天那樣,放火燒死她。
“但萬三姐一點(diǎn)不慌,說我妹妹平日溫順賢良,寬厚仁愛,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一定是妖魔附了她的體,如果你認(rèn)為我身上也有邪祟,可以去請大師來降我,我甘受五雷轟頂,與之俱焚,永世不得超生”。
有人出主意:脫鞋、驗(yàn)?zāi)_!
“這倒是個好主意”。
“啥好主意???萬柳亭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原來早年間萬家宅院失火,小萬花為了救小柳亭,將其死死的壓在身下,雙腳被燃燒的斷木砸中,骨肉分離,焦如黑碳。
燒傷的治療過程是十分殘忍的,每天夜里,都能聽到小萬花凄慘的叫聲。
傷好后,左足僅存兩趾,右足僅存一趾,也因?yàn)槿绱?,纏成的金蓮十分嬌小玲瓏。
萬柳亭解開裹腳布,差點(diǎn)沒哭了,第二天便請來當(dāng)?shù)赜忻拇髱煟_壇做法、卜卦問鬼,最終招來了老太太的魂魄,細(xì)述當(dāng)時萬四奶奶變身的情景。
“說是兩個兒媳婦正在給自己敬酒,好象有人沖燈火吹了一口氣,半邊屋子一黑,老太太親眼看見一個虛幻不實(shí)的影子鉆進(jìn)萬四妹的身體……”。
不管是真是假,有說的,就有信的。
接下來大師耗盡畢生功力,在法壇上翻了好幾天跟斗,并以祖師爺?shù)拿晸?dān)保,萬家宅院已凈,甭說妖怪,連耗子都嚇跑了。
“你怎么會認(rèn)為她是睡美人?”。
“傳說萬四奶奶變身后,十指在身上亂抓亂撓,有家仆在山道發(fā)現(xiàn)撕破的衣裙,而你說的女尸就是光著的……”。
王知道聲音越來越小,害怕胡小鈴聽見:“咱們現(xiàn)在知道她是三趾鳥人,可萬四妹不見得清楚自己咋回事,估計那會兒都嚇傻了,就她那小姐脾氣,肯定沒臉活著,不是跳崖就是投窟”。
他似乎很了解這位幾百年前的闊少奶奶。
“這女的連衣服都沒有,你找她干嗎?”。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得發(fā)誓,不能外傳”。
我無奈舉手:“我發(fā)誓”。
“萬四妹剛到萬家的時候,身上藏著個綠玉手鐲,鑲著八顆寶珠,這么多年了,沒在市面上出現(xiàn)過,要是能找著,值老鼻子錢了”。
“誰告訴你的?”。
這種事原本沒什么可信度,也就那些窮瘋了的人才相信。
但很快人們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萬家的傳聞都來自于一位姓萬的老教授,叫什么不清楚,每次來推拿正骨時,總戴著一副黑框大眼鏡,別人都尊稱他為萬先生。
也許是萬柳亭的子孫。
他的出現(xiàn)似乎讓八寶手鐲有了幾分真。
“萬三姐后來怎么樣了?”。
“大福大貴,沒幾年萬柳亭高中三甲,賜同進(jìn)士出身,外派為府官,先接三姐進(jìn)了都城,到任后生了個大兒子,掌管著萬府內(nèi)宅……”。
又因?yàn)樾∧_秀美,步步生蓮,坊間都稱之為蓮花夫人,競相效仿。
這可真是古怪之極,妹妹變身大鳥,姐姐的兒子卻與常人無異,如果非要究其原因,恐怕要追溯到兩姐妹出現(xiàn)在萬家之前了。
“我妹妹這十五年過的好嗎?”。
“這你得問她,不過,你當(dāng)舅舅了……”。
當(dāng)王都美把小冰末推到王知道面前時,老頭手忙腳亂,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接二連三的,讓他有點(diǎn)找不著北。
“把頭上的衣服摘了,讓你舅舅好好看看”。
小冰末支棱著頭發(fā),瞇縫著眼,打量著這個比太姨姥還老的舅舅,遞過去一塊巧克力:“我請你吃糖”
“小六子,你前半輩子就干了這一件能往外說的事,丟不丟人?”。
張阿婆“吧嗒吧嗒”的抽著水煙,用腳一踢裝猴子的背包:“給我拿著,這小東西有大用,跑了不成,憋死了也不成”。
背包只拉上了一半。
王知道剛蹲下,猴子就發(fā)出“吱吱”的尖叫,爪子拱著鼻頭,在空氣中嗅來嗅去。
并且呲著牙,露出詭異的笑容。
張阿婆覺得很奇怪,讓王知道站起來,湊近一聞,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你身上怎么會有這種味道?”。
“有味道?”。
王知道摸來摸去,一拍腦袋:“哎呀,我忘了,是水熏香,就是一塊黃色的圓石頭,它的確有股香味,特別是用熱水燙過以后,我喜歡睡覺前聞它,能入定安神”。
他發(fā)現(xiàn)張阿婆表情凝重,嚇了一跳:“小姨婆,這石頭有啥不對嗎?”。
“目前不好說”。
張阿婆瞟了我一眼:“不過從這小子遇到的情況來看,能發(fā)出這種香味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我沒明白。
她一拍自己的手臂:“忘了?”。
哦,是小鹿?jié)嵉囊?,難怪背刀猴會向我吐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