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望著前方侃侃而談的學士,他講了什么朱樉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自打月余前確認自己不是一夢黃粱,而是真的來到這史書中記載的年代,朱樉的心就一直沒有平靜過。
前世和今生,時代海桑陵谷,身份判若云泥。其間種種差異,對朱樉而言就是換了人間。
換了人間,自然也要換種活法。
雖然剛剛穿越過來,就受封成為這大明最尊貴的秦王,可朱樉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這位王爺在歷史上是個什么德行,朱樉再清楚不過了。
當年就因為重名,所以他特地搜集了這位的資料。悉數(shù)看完之后,當時的朱樉大有一種“人從宋后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的羞恥感。
無他,一個被親爹下令將種種劣跡記錄成文遺臭萬年、尚在中年就被幾個婦人聯(lián)手送走、死后謚號還要被親爹安上一個“愍”字的人,能是個什么好東西。
雖說自己完全可以在今后謹言慎行,將這后世史書上的昭昭劣跡一筆一筆抹去。
可生在天家,好好的活著,依舊是個很讓朱樉頭疼的問題。
這些日子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偽裝著自己,生怕一個不小心被人看出什么破綻來。
懷著幾分刻意,朱樉與前身的生活習慣慢慢趨同。正如此刻,在聽講的時候總是喜歡神游天外。
“二哥,二哥……”
伴隨著細微卻急切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朱樉回過神來。
目光聚焦的剎那,便看到一張笑意吟吟的臉正對著自己。對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似乎并不著急地等待著自己的回應(yīng)。
雖然沒有從這位清癯老者的神情中看到半分責怪的意思,但朱樉依舊羞赧地站起身來,持禮向?qū)Ψ角飞硪话荨?p> “夫子,恕學生失禮,剛才沒有認真聽講?!?p> 清癯老者側(cè)身避開這拜禮,在朱樉挺身后,自己卻俯身回拜。
“殿下不必如此。是劉基所講味同嚼蠟,讓殿下失了興致。待課罷,劉基便自陳罪責于君上?!?p> 面對比自己更加謙卑的劉基,再看看周遭幾個還不明所以的兄弟,朱樉心里不由得冒出一個字——玩謀略的心腸真特么黑。
告狀就告狀唄,說得這么清新脫俗,難道就能讓小爺我免受皮肉之苦?
眼下正是朝臣們因為他們兄弟幾個分封各處而群情激奮的時候,自己這點小錯誤,從傳出宮門的那一刻起,就會被無限放大為“秦王生性頑劣難堪大用”。
毫無疑問,這必將成為朝臣們再度將撤藩的諫言堆滿朝案的把柄。
想到這里,朱樉心里暗暗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挺直了腰桿,目光灼灼地看向依舊躬身的劉基。
“先生今日所講,確實味同嚼蠟?!?p> 本來因為朱棡等人的竊竊私語而有些嘈雜的文華殿,此刻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正準備接受朱樉歉意的劉基,此刻也不由得愣住了。
他本無意挑起朝堂上的風浪,哪怕內(nèi)心同樣反對朱元璋封王建藩的舉措。
方才他之所以敢說那樣的話,就是篤定在這儀鸞司嚴密守衛(wèi)的文華殿內(nèi),只言片語也不會傳到除朱元璋以外的第三雙耳朵里。
只是他怎么都沒料到,平日里一副恭敬好學模樣的朱樉,此時的反應(yīng)居然那么大。
無論出于雙方的地位,還是基于自己的政治立場,劉基都沒有因為朱樉的頂撞心生不快,反而起身興致勃勃地看著朱樉,依舊笑意吟吟的模樣:
“還請殿下不吝指點?!?p> 這不恥下問的模樣,登時讓早已做好硬碰硬準備的朱樉,大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好不容易擺脫名人效應(yīng)提高的嗓音,此刻也降下調(diào)門。
朱樉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正準備撒潑,卻被人撓中腦門的貓咪,輕而易舉便被拿捏了。
有心自退一步,可環(huán)視這偌大的學堂一周,看到劉基那萬年不變的笑臉,看到兄弟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眉眼,又看到守衛(wèi)那都要捅破窗戶紙的耳目,朱樉知道,雖然還未成年,自己卻依舊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敢問先生,孔老夫子昔年周游列國,可曾去過狹西(注1)?”
對于文人而言,這絕對算得上一個促狹的問題。
不過,劉基并沒有因為朱樉這個問題的冒失就出言勸誡,反而在短暫的思考過后,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道:
“依劉基所知,大成至圣文宣王于魯定公十三年出游列國,于衛(wèi)、曹、宋、鄭、陳、蔡、楚往返,卻是未曾去過秦地?!?p> 如此明晰的答案,便是朱樉這個出題人都忍不住在心中贊嘆。
但涉及自己午后會不會挨鞋底子的重大問題,朱樉還是得繼續(xù)強辯下去。
“再問先生,馬上得來的天下,自當下馬來治,只是不知,該如何來守?”
與朱樉一起進學的皇子們并不知道,自己的二哥問出了一個振聾發(fā)聵的問題。
他們只是看到素來威嚴的學士居然也有難以作答的一面,心底里暗暗高興著。
與此同時,距離文華殿不過兩道宮墻的奉先殿內(nèi),聽到親衛(wèi)稟告朱樉與劉基似是起了爭執(zhí),不由得怒目圓睜,一把將朱筆拍在案上。
“這個孽障,咱把這天下最好的讀書人請來教他,他倒學那些紈绔與人家犟嘴?!?p> 顧不上親衛(wèi)還有些話沒說完,更顧不上那些靜待批復的奏疏里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朱元璋風風火火地起身往文華殿的方向沖去。
“走,咱倒是要看看,這個孽障好大的威風。”
在這嶄新的紫禁城內(nèi),皇帝便是一切的中心。
隨著朱元璋的動作,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剎那間忙碌起來。
不知道風暴即將到來的朱樉,此刻正堅定地看著劉基,一字一句鄭重其事地說道:
“時至今日,那道封王詔書我依舊歷歷在目。何以勤民奉天?何以藩輔帝室?
這些時日我聽胡鉉講,我聽危素講,我聽王本中講,我也聽先生講??陕爜砺犎?,卻不過仁義禮孝。
可這仁義禮孝,能讓大明萬兆百姓填飽肚子么?又能讓蒙元韃子安分守己么?”
說到這里,就連朱樉自己都忍不住失笑。
如果僅憑仁義禮孝就能穩(wěn)定天下,那他老朱家的天下,是怎么來的?
微微搖頭后,在劉基詫異的目光中,朱樉繼續(xù)說道:
“反正我覺得不能,至少現(xiàn)在還不能。”
“這些天我思來想去,倒是想出一個‘穩(wěn)’字。這個字,既是答案,也是前提。這天下,要馬上來守,便可得一個安穩(wěn)。這天下,得一個安穩(wěn),便能下馬來治?!?p> “敢問先生,文華閣里收錄的萬卷經(jīng)史子集,可有一卷,是讓這個字萬世不易的?”
朱樉很清楚,受限于時代發(fā)展,此時此刻,根本沒有什么成熟完善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大一統(tǒng)的皇朝更迭千年,各種制度固然在一次次王朝覆滅的探究中建立和完善,但終究還是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一次次變得不合時宜。
這個“穩(wěn)”字,莫說孔夫子一人一世,便是自春秋往后千年,數(shù)十代無數(shù)人前赴后繼的探索,也依舊沒有人得到確定的答案。
朱樉說這些話,固然有詭辯的因素在內(nèi)。
但更多的,還是希望通過這一場問答,在朝臣和他親爹朱元璋那里,都打一劑預(yù)防針。
劉基這次給出答案卻要爽快的多。
他不假思索地搖搖頭,而后嚴肅地在所有看熱鬧的皇子臉上掃視一圈,最終將視線落在朱樉身上,而后躬身一拜。
“我想,殿下可以出師了?!?p> 驀地蹦出這么一句,原本還在暗暗自得的朱樉也不由得心里一驚。
這大名鼎鼎的劉伯溫,不會真的惱羞成怒要坑死自己吧?
“先生這是哪里話?諸位學士都是經(jīng)天緯地之才,先前所授不如我愿,也只是先生不知我心中抱負罷了。要說出師,以我的學問,還差著十萬八千里?!?p> “還請先生收回此言,萬不可再提起。若是先生惱我方才無狀,下學了我自負荊條,讓父皇抽上十來二十下,好讓先生出氣?!?p> 出師?
那是萬萬不能的。
從文華殿出師,那至少要掌握相當程度的學問。要是學問不達標,呵呵,朱樉太清楚自己現(xiàn)在有個一生多么要強的老父親了。
更何況,由一介布衣成為皇帝,根基淺薄的宗師如今需要的是能撐起朱家天下的棟梁。
自己如今不過是憑借歷史的前瞻性,強行捏造了幾句在這個時代聽起來發(fā)人深省的話。
可是拋開自己那點淺薄的優(yōu)勢,自己跟身邊眼眸中流露著清澈的愚蠢的兄弟們,并沒有太大區(qū)別。
今天要是妄自尊大聽了這老倌的話,出了這道門,自己一個十二歲的毛孩子,又能做些什么?
只是,朱樉萬萬沒想到,這位在他心里有著別樣地位的大儒,此時卻格外執(zhí)拗。
“《大學》開篇便言明,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p> “殿下如此年紀便有這般見解,胸中氣魄已然顯現(xiàn)。待在這里聽我等聒噪,已然毫無意義?!?p> “如此,便應(yīng)依著殿下心內(nèi)所想。須知,韶華易逝,光陰不返,殿下早行一日,興許所求便能早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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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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