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叔我真的可以
方華看著小老弟一臉忸怩的模樣,心里也猜出了個大概,暗爽幸虧自己不是個讀書人,不用面對家長看到成績單時的死亡凝視。
方征明一張俊秀的小臉憋的通紅,半晌才擠出了幾個字,“三等,不過司業(yè)大人說...”
“三等!”嬸嬸冷哼一聲,截斷了兒子的話,手里的青花瓷碗底座被重重的磕在了桌面上,‘旁’的一聲,好似銅缽落地。
“養(yǎng)你這么大有什么用,考個秀才就費(fèi)勁吧啦,要不是學(xué)政大人和你父親有幾分交情,我看你連個秀才的功名都難混上?,F(xiàn)在倒好,考上了秀才,越活越回去了?!?p> “娘,這只是一個月考,等到...”方征明低著頭試著反駁一句。
嬸嬸一聽這話就來勁了,如同突然打開的水閘一般,噴的兒子滿頭滿臉,“你還敢犟嘴,你看看你的成績,怎么不和人家范允臨學(xué)學(xué),人家只大一歲吧,府試人家考了全府第一,你呢,第一百二十一名,這次月考又是第一...”
對于嬸嬸別人家孩子的說教,方華想起了一句話,女人發(fā)起彪來就像兩千只鴨子。撇過頭示意二叔給老弟打個圓場,但卻只見方博謙低著頭,扒著碗里的白飯,兩耳不聞窗外事。
方華立刻受教,也低著腦袋,扒著碗里的飯菜。
“我,”方征明突然嘩啦一聲站了起來,打斷了嬸嬸的聒噪。
“我,我出去吃?!闭f完他抬著一張小兀子,端著飯碗走了出去。
嬸嬸又?jǐn)?shù)落了幾句后,便開始尋找第二對象,當(dāng)她的目光對上方華時,方華只覺芒刺在背。
“華兒。”
“到,”方華差點(diǎn)來了個立正起立。
“你的傷沒事了吧。”嬸嬸這次的話倒顯得溫柔。
“沒,沒事?!狈饺A心中暗喜,看樣子自己的家庭地位沒自己想的那么低。
但還沒等他高興多久,嬸嬸的第二板斧如影隨形。
“我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去池塘那么危險的地方,你這次不但去了,還帶你弟弟一起,你看,我就說會出意外吧...”
“嬸嬸,”方華突然站了起來。
“怎么了?”嬸嬸一愣。
“我也出去吃?!狈饺A順溜的端著小兀子和堂弟一起坐在了屋檐下,很沒意氣的留下老叔獨(dú)自承受炮火。
嬸嬸一臉郁悶的看著面前的兩個空座位,立刻把槍口對準(zhǔn)了方博謙。
“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你看你都他們教成什么樣?!?p> 方博謙低頭扒著飯,悶悶的說道:“我覺的華兒和征明都挺好的?!?p> “你就慣著他們吧,”嬸嬸很不滿意自己的丈夫沒有和自己一個鼻孔出氣,找到了其他的交火點(diǎn)。
“我問你,傍晚我從承恩寺回來,碰到了丘縣丞家的大娘子,她怎么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p> “你們女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方博謙微微側(cè)過了半個身子。
“是不是跟丘縣丞起齟齬了,我都說過多少遍,別看你現(xiàn)在是姓丘的頂頭上司,可人家也是應(yīng)天知府的小舅子,跟他起沖突,你也沒什么好果子吃。”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方博謙想起傍晚丘縣丞和倪掌柜的嘴臉,立刻起了滿肚子火,兇巴巴頂回去一句。
嬸嬸被丈夫這突然的一句頂?shù)囊汇?,隨即掩面哭泣,淚水漣漣的說道:“你吼那么大聲干嘛?!?p>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和賀知府搞好關(guān)系,衙門里欠的那么多銀子怎么辦。要么求省里轉(zhuǎn)移撥款,要么求上面給你換個地方做官,這兩件事,哪一個不需要賀知府幫忙?”
方博謙看著自家娘子嚶嚶哭泣的模樣,頓時有點(diǎn)慌了,和氣說道:“賀知府哪是那么就好攀交的,沒有好的贄見,我連他的面都見不著?!?p> “你一個縣太爺還能差銀子,抄家的知府,滅門的知縣。稍微動動腦子就有大筆的銀子自己送上門來?!?p> “你說的倒是輕巧,你又知道給銀子人會做出怎樣的事情?最后免不了還是那些百姓遭殃。吾食吾祿,民脂民膏,豈能輕欺...”方博謙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弱。
嬸嬸怔怔的看著自己的官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抽泣了兩下,半掩面說道:
“行,下面的銀子你不愿意動,那我自己出銀子總可以了吧。我不都跟你說了,銀子上的事,你可以從我的嫁妝里挪用一些?!?p> 方博謙一聽這話,立刻擺手道,“我也說過多少次了,只有最沒出息的男人才會打自家娘子嫁妝的主意。我方博謙,就是窮死,累死,丟官回家,也不會動你一兩銀子?!?p> 嬸嬸看話說到這個份上,只能祭出自己的第三板斧,再次嚶嚶的哭了起來,“當(dāng)初娘真不應(yīng)該同意這門親事,我也不應(yīng)該嫁過來,怎么就跟了你這么個食古不化的男人,嚶嚶嚶。”
方博謙被夫人這梨花帶雨模樣,搞的手忙腳亂,筷子往桌上一扣,站了起來。
嬸嬸立刻停止哭泣,翻著白眼看著他,“怎么?你也想出去吃。”
方博謙倒扣飯碗,臉上露出標(biāo)志性的酒窩,陪著小心笑道:“哪能呀,我去添碗飯?!?p> ......
吃了晚飯。新月已從屋檐下斜掛一鉤,漸漸的照了過來,打的屋檐下的人滿頭雪白。
父子侄三人,如同吉祥三寶一般,每人捧著一碗海帶蘿卜湯,坐在檐下打著牙祭,吸吸溜溜響成一片。
“二叔,有點(diǎn)咸了。”方華吃完最后一塊蘿卜,擦干凈嘴角說道。
“是有點(diǎn)咸?!狈讲┲t同意他的看法。
“劉媽媽今天可能太趕時間,所以一時沒注意。”方征明幫忙打了圓場。
方博謙放下自己的碗,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侄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華兒,你下午說有辦法籌到三萬兩銀子,是真的嗎?”
方華從老弟的碗里撈出一塊白胖蘿卜,嘎嘣脆的嚼了起來:“當(dāng)然是真的,二叔你放心好了,衙門缺的錢,我一定幫你補(bǔ)齊?!?p> “那你...”方博謙還想追問,突然又感覺自己很好笑。自己堂堂一個七品朝廷命官,一縣正印,皇上欽點(diǎn)的二甲二十三名,翰林院庶吉士。連他都沒辦法解決的事情,卻來求問一個半大孩子。
真真可笑呀,方博謙搖了搖頭,站起身,背著手,踱步回了自己的書房。
......
是夜,知縣宅的西廂房上了燈。
方華青蛙扒扒在床上,借著昏黃的燈光翻著手里找來的幾本書,二叔這后宅里別的東西不多,書倒是不少,經(jīng)史子集,奇文野史,雜話小說樣樣俱全。
堂弟和他住在一間廂房里,方華睡在南次間,方征明睡在北次間,中間是一間書房。
方征明熬著燈油,搖頭晃腦的背著今天的功課。
明代的學(xué)生就是這樣,他們主要的學(xué)習(xí)的任務(wù)就是背誦,不是背誦一便就行了,而是反反復(fù)復(fù)的背誦,把書里的每一句話,它出現(xiàn)的位置都了然于胸。
有明一代儒家的教育體系主要用的就是朱老夫子那一套,在朱熹的教育體系里,教育分為小學(xué)和大學(xué)兩個階段,啟蒙,大學(xué)為國選才,其教材是“四書”“五經(jīng)”,內(nèi)容涉及到哲學(xué)、道德、禮儀、文學(xué)、春秋戰(zhàn)爭實(shí)例及兵法運(yùn)用。
太祖皇帝十分賞識朱熹的教育方式,欽定“四書”“五經(jīng)”為教材,朱熹的《四書集注》為準(zhǔn)繩,程朱理學(xué)被奉為奉為道統(tǒng),學(xué)子們從小即以義理浸灌其心,儒家思想灌輸整個國家。
當(dāng)然,事實(shí)證明這只是太祖皇帝和朱老夫子理想的情況,現(xiàn)實(shí)是再好的教育理念,在一考定終生的指揮棒下,只有它功利化的一面才能發(fā)揮作用,被學(xué)生們所重視。
在考生與考官的相互博弈下,一百多年來,“四書”“五經(jīng)”中沒有哪一篇文章、哪一段句節(jié)沒有出過試題。所以為了避免重復(fù)出題的問題,就出了截搭題這一怪招。
比如,某年的順天府試就出現(xiàn)一道題目,“而學(xué)之壯”,這是把《孟子·梁惠王下》:“夫人幼而學(xué)之,壯而欲行之?!逼渲星耙痪涞摹岸鴮W(xué)之”與后一句的“壯”被連在了一起。
如果考生不能對《四書》及標(biāo)準(zhǔn)注解背誦得滾瓜爛熟,連考試題目的意思都不知道。而人的記憶是會出現(xiàn)混亂和消退的,這就注定了考生需要將大部分時間放在了這無謂的背誦經(jīng)典上。
書桌上燈花爆了又爆,方征明放下手里的書,看著趴在床上,咬牙切齒看書的方華,忍不住喊了一句,“哥?!?p> 方華含糊的應(yīng)了一句,咬牙切齒的翻回一頁。這明代的書籍看起來真是費(fèi)勁,連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都沒有,他看書又是一個喜歡天馬行空的人,等他思緒翱翔天際,又飛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知道看到哪了,只好從頭再來。
“你說可以幫父親解決衙門虧空的事,真的嗎?”
“當(dāng)然。”
“可是父親好像不信?!?p> “他會相信的?!?p> “哥,”
“嗯”
“有什么需要的,我也可以幫忙?!?p> 方華王八翻面一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看著墻上影影綽綽的飛蛾投影,說道:“放心好了,我會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