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西學(xué)東源
鹿鳴宴上，考官們嚴格按照品秩、年序依次入座，當(dāng)然也有一個特殊的，八品博士方華就被安排在了焦祭酒身邊，而他的側(cè)對面就是田巡撫。
考官入完坐，就輪到考生們?nèi)雸隽恕?p> 禮樂彬彬，豐席盛繏之中，本屆解元方征明身著新制元素袍服綢、腰系藍綢鑲領(lǐng)束帶、蹬著鑲玉官靴、帶著一百三十四名新進舉子，合著鼓樂，緩緩進入會場。
眾舉人們先向眾考官行弟子禮，此時禮樂大作，便由方征明帶頭，共同歌《鹿鳴》之章，同時跳魁星舞。
方華看著眼前一百多個寬衣長袍的舉子，笨手笨腳的跳著這種稀奇古怪的舞蹈，嘴角一陣抽搐。
歌完舞畢，舉子們也開始入席，宴會正是開始。
就在方華準備動筷子的時候，忽然看到兩邊的小廝紛紛活躍了起來，他們一個個也不管什么禮儀，直接跳到了各處的席面左右，嬉笑擁擠著爭奪桌上的佳肴。
這都沒人管嗎？方華剛剛夾起的一個肘子就把被人一把抓了去。
但更讓方華奇怪的，桌上的大小官員一個個表情輕松，并不見怪，看樣子是見多了這樣的場景。
搶宴之風(fēng)相沿成俗，即可以讓所有都沾沾新舉子們的喜氣，也讓這場略顯嚴肅的鹿鳴宴帶來一絲輕快的氣氛。
畢竟大家都在考場嚴格的禮教里都憋悶久了，這種無傷大雅的放松也無不可。
搶宴結(jié)束，四面守著的侍女清干凈桌面，重新上宴，當(dāng)然，這次的席面就沒人敢搗亂了。
方華遠遠的看著那個搶了自己肘子的小廝，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真是見了鬼了。
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間，原來略顯拘謹?shù)难鐣u漸熱絡(luò)了起來。
喝多的武人喜歡撩膀子摔跤打架。喝多的文人則喜歡吟風(fēng)弄月，附庸些風(fēng)雅。
幾個新進的舉人，接著酒勁，便開始做起詩來。
方華細細聽了兩首，只覺酸的掉牙，這哪是作詩，根本就在拍馬屁，拍的還是田巡撫的彩虹屁。
好吧，這事他也干過。
田巡撫撫須聽著，一臉得色。
忽的看見方華臉色古怪，以為方大才子也在醞釀佳作，連忙一臉期待的問他是不是又有詩作要問世了。
方華一臉尷尬，連連擺手說自己這段時間專心科學(xué)，沒時間作詩了。
正說著，旁邊的一桌席面上，一個舉子站了起來，說道：
“方博士大才，學(xué)生聽聞方博士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學(xué)問，叫做科學(xué)，科學(xué)里包含一種叫做幾何的西學(xué)，號稱可以計算世間萬物，卻不知是真是假？”
說話的不是別人，卻是本屆鄉(xiāng)試的亞元范允臨，看樣子昨天的昏厥還沒有讓他的精神受到太大打擊。
“哦，還有這種學(xué)問。”田巡撫這下來了興趣
方華一看說話的是范允臨，心中不免起了警惕，還未說話，徐光啟卻搶先站了起來，
“幾何就是這么神奇，他無所不包，無所不有，可以展現(xiàn)這世間的一切。”
在場的士子連連點頭，前些日子他們中也有不少讀過方華拿出的《幾何原本》，雖然看的不甚明白，也不懂這些東西有什么實際用途，但對于里面構(gòu)思精妙、邏輯嚴謹?shù)膬?nèi)容皆佩服不已，紛紛把這本書列為了自己除儒家經(jīng)典外的必讀書目。
而教授幾何的方華，則被眾士子當(dāng)做了心中偶像。
“哼！”范允臨看著身邊眾士子的附和狀，一陣冷笑。
他拿出從應(yīng)天書行買來的《幾何原本》，開始發(fā)難。
“田撫臺，但學(xué)生看來，方博士這個幾何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博士說幾何源自西學(xué)，學(xué)生更無法認同，幾何的根源來自華夏古圣賢，后傳入歐羅巴，博士將老祖宗的文化，冠給了海外的野蠻人，是何居心，想以夷變夏嗎？”
以夷變夏四字一出，全場士子立刻默然。
無論這些士子多么佩服方華創(chuàng)造的科學(xué)，但那份對自己文化的自豪感是怎么也無法磨滅的，他們無法理解，為什么創(chuàng)造了這么璀璨文明的華夏文化，竟然連著小小的幾何都搞不出來。
現(xiàn)在范允臨給了他們一個解釋，一個很符合他們口味的解釋。不是我華夏創(chuàng)造不出幾何，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幾何被西人抄了過去，然后他們又拿過來教給我們。
還說這些東西是他們發(fā)明的，多么無恥呀。
士子們看著范允臨手里的《幾何原本》，目光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徐光啟被懟的一時啞口，一時不知怎么回答，這是李之藻也站了起來，反問道：
“什么以夷變夏，范亞元，你休要胡說?！?p> 范允臨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不免一陣得意，又拿出了幾本書冊，攤在桌面上說道：
“你想要證據(jù)，這就是證據(jù)。”
李之藻看過去，發(fā)現(xiàn)范允臨拿出的正是幾本算經(jīng)，有《九章算術(shù)》、《周髀算經(jīng)》、《數(shù)術(shù)記遺》等。
范允臨翻開一本《周髀算經(jīng)》，指著里面的一頁說道：“學(xué)生自得了這本《周髀算經(jīng)》后日夜研究，發(fā)現(xiàn)數(shù)學(xué)之幾何正源于華夏勾股。比如書中就有言：勾股各相乘，并之為玄實”。
真的？幾個舉子探腦探腦的湊上去觀看。果然，這個勾股定律與《幾何原本》中的畢格拉斯定律一模一樣，而且它的證明方法更為直觀，簡單。
范允臨頓了頓，又翻開一頁，說道：“不但幾何起源于華夏，就連那西學(xué)也是，西學(xué)中的地球寒熱五代說正源于《周髀算經(jīng)》中七衡六間說，書上卷已經(jīng)言明：‘皆言天象，以人居寒、暖為五帶。
所謂西學(xué)，不過窺得我中華之學(xué)問，邯鄲學(xué)步罷了。
《尚書·堯典》便有云：堯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宅四方’。東、南、北皆因地理、氣候條件的阻隔而使華夏文明難以到達，唯有西方無礙，故和仲可以一路西行一路傳授，并為西方杰出人士所接納。
學(xué)生這里斷言。包括幾何在內(nèi)的西學(xué)，實竊我中國古圣之余緒。方博士搞的這個科學(xué)更是其心可誅，妄圖以夷變夏，毀我華夏社稷?！?p> 說完，范允臨鄭重的看著田文靜，說道：“請大人為了我華夏誅殺此國賊！”
這么頂大帽子蓋下來，田巡撫也不經(jīng)愣了愣，看向方華問道：“方博士，你可有什么想說的”
方華也被范允臨的一通話驚的目瞪口呆。你研究了幾晚上，就研究了這么個東西。
從書上的只言片語就能腦補出西學(xué)東源整套理論，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方華掃了四周一圈，見眾士子都眼巴巴的看著他，等著他來解惑。他明白，今天這場仗他無論如何都要接下，不然他所創(chuàng)建的科學(xué)體系還沒興起多久，就會立刻土崩瓦解。
“各位，可能是我以前沒有說清楚，那么接著這個機會，我就正式來說一遍。我所創(chuàng)建的科學(xué)體系，不僅僅是一種學(xué)說，更重要的是一種思想方式，即科學(xué)思想方式。
科學(xué)思想體系追求的是理性精神和理性方法，它是教授大家如何可以更好的認識世界、改造世界。
科學(xué)的目的是發(fā)現(xiàn)機制而非解釋最終原因，與絕對的真理相比，科學(xué)精神更追求的是自我否認的過程，否定之否定才能更逼近事物真相。
從這個角度來講，幾何源于華夏也好，源于西方也罷，這些都不重要，因為他們終有一天會被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新機制所否定。”
一門可以不斷質(zhì)疑，不斷否定自己的學(xué)問，在場的士子算是大開眼界了。
是呀，只要能夠幫助我們更好的認識世界，我們又何必在乎這個工具是來自東方，還是西方。
士子們剛剛產(chǎn)生的質(zhì)疑漸漸平息了下去，但這下范允臨卻不干了。
“方博士，你這是在混淆視聽，你還是沒有承認幾何源于我華夏先賢?！?p> 方華冷眼看著他，“這重要嗎？”
“怎么不重要，老祖宗的東西怎么能隨便忘本?！?p> “好，你說是老祖宗的東西，那么請問那本《幾何原理》后面的例題你解出了幾道?！?p> “這個...”范允臨一時語塞，他看書的目的是來找茬，至于書里真的寫的是什么他并不關(guān)心，當(dāng)然可能也看不明白。
方華冷笑一聲，說道：“你天天說這是你老祖宗的，那是你老祖宗，跟別人把你老祖宗的東西抄了去相比，自己抱著個祖宗的牌位，卻把老祖宗的東西忘的一干二凈，不是更可恥?！?p> “哈哈，說的好，”祭酒焦竑趁機給自己的這個國子監(jiān)的博士撐腰。
“不管是別人的東西，還是自己的東西，只有是好東西咱們就拿來用，這才是做學(xué)問的真精神?！?p> 幾個剛才還準備支持范允臨的舉子一看主考官都這么說了，立馬跟范允臨劃清界線，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被徹底孤立的范允臨恨恨的看了一眼方華，一抱拳道：“撫臺大人，學(xué)生的舅舅找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說罷，喝光杯中殘酒，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