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魚鱗冊
王主簿看了方華一眼，也實在沒有其他好的辦法，嘆了一口氣，便去二堂應(yīng)付幾個漕運衙門的人。
方華也從躺椅上起身，捋了捋衣服，抬腳去了縣衙六科的簽押房。
與朝廷六部相對，一個縣衙便有著六科，分別是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其中以戶房、刑房工作最重。
按照規(guī)制，六部房位于縣衙第二進(jìn)院落，其中吏、戶、禮居?xùn)|，兵、刑、工居西。
方華踱步進(jìn)了戶科的簽押房，里面空間不小，但堆滿了密密層層的文書案卷，空間反而顯得逼仄。
一個縣衙里科房編制都是固定的，一般不超過三人，叫做典吏。哪怕是縣太爺也不能擅自增加這里的人員。
當(dāng)然這指的是編制內(nèi)的人員，一個正規(guī)縣的工作如此龐雜，又怎么是這三兩個人可以完成了，所以除了這些編制內(nèi)的員工外，還有一大批編制外的員工，叫做“貼寫”。
現(xiàn)在，這戶科亂糟糟的房間里就坐著兩個貼寫，一個典吏，這兩天正是收秋糧最忙的時候，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自然不可能還坐在辦公室里。
看見后院的方大公子進(jìn)來了，埋在案牘里的典吏趕緊起身，
“大公子?！?p> “坐坐，”方華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隨意看了看。
平常別說他這個后院的衙內(nèi)，就是方縣令也幾乎不到這六科科房來。按照慣例，縣官對于書吏的管理，主要是通過“點卯”造冊，其他事情一概不問。
當(dāng)然，就算方父母想問，他也問不明白，作為一名非專業(yè)文官，除了那些儒家哲學(xué)經(jīng)典外，他對于這些龐雜無序的事物性工作知之甚少。
與其到了這里所問非所答，所答非所問的大眼瞪小眼，白白的讓底下的人嘲笑他這個縣太爺什么都不懂，還不如板著臉做他大堂上威嚴(yán)的父母官。
所以對于這些掌握了專業(yè)技能的吏員來說，雖然按照規(guī)定是五年一任，但實際卻是終身制，甚至是世襲制。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縣官常換，而科房的典吏們卻可以，經(jīng)承千年不變。
海瑞對這些衙門的吏員就有一個一針見血的評價，吏滑如油，盡皆可殺。
“公子是不是找我們歐陽科長？”典吏沒敢坐下，讓人給方華沏了杯茶。
方華接過茶，在典吏對面坐下，問道：
“歐陽科長下鄉(xiāng)去了？”
“是的，下去三天了，估計晚上就能回來?！?p> 方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問道：“張老哥，聽說今年的秋糧收的不是很順利?！?p> 平時方華跟這些衙門里的皂吏關(guān)系還不錯，私下里也老哥老弟的稱呼著。
張典吏看了方華一樣，嘆了一口氣，說道：
“誰說不是呢，今年秋糧都快結(jié)束了，才收上來不到前年的三成?！?p> “怎么會這樣呢？”方華裝作不知。
“還不是那些刁民帶頭抗稅。”
“抗稅？不對呀，今年雖然不像往年，但七八成的收成也應(yīng)該是有的?！?p> “這誰知道，左不過是這些刁民們貪得無厭，看朝廷去年免了他們的賦稅，便想著今年的賦稅也給免了。”
“哦，是這樣呀，”方華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泛起了狐疑。
正要接著和張典吏套幾句話，就聽見門外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原來是戶房的歐陽科長帶著他的人從鄉(xiāng)下回來了。
歐陽磊從亮處進(jìn)來，一時光線也沒看清，指著坐在案牘前的方華說道：
“那個誰，給老子拿雙鞋子過來，他媽的這群泥腿子，老子遲早讓人扒了他們祖墳。”
張典吏趕緊輕咳一聲，提醒科長這是后衙的大公子。
但方華卻也不拿大，找了雙干凈的靴子就給他送了過去。
歐陽科長看清了方華的模樣，哪還接靴子，脫了鞋襪的腳光著就站了起來。
“呵呵，大公子怎么來了。”
“歐陽科長真是辛苦了，鞋子穿上吧，地上涼。”
歐陽磊看了看里面的張典吏，又看了看面前的方華，接過了靴子。
張典吏從里面搬了把椅子出來，說道：
“剛才我們還在聊今年的秋糧的事情，打巧科長你就回來了?！?p> “秋糧？”歐陽磊的目光開始變得警惕。
方華自然明了歐陽磊眼神中的含義，秋糧的征收一直都是他這個戶科科長一力承擔(dān)，幾任縣太爺都沒能染指過，方華突然來問，他自然心里墜墜。
“縣尊大人想知道，今年的秋糧究竟是出了什么問題？”
“還不是那些泥腿子們想瞎了心，一個個都要來抗稅?！睔W陽磊的回答與剛才如出一轍。
“就這個理由？”方華盯著他，目光灼灼。
“就這個理由?！睔W陽磊對上方華的目光，完全沒了剛才的做低伏小。
方華略作沉吟，想起了一個可能很關(guān)鍵的東西，問道：“那歐陽科長的魚鱗冊可否讓我拿去給縣尊一看？”
“這個恐怕不行?！濒~鱗冊就是歐陽磊的命根子，他當(dāng)即一口回絕，
“為什么？”
“沒這個規(guī)矩?！?p> “縣尊想看也不行。”
“太爺想看也不行。”
“歐陽科長這是把魚鱗冊當(dāng)成自家的東西了？”
“是又如何?！?p> 歐陽磊的有恃無恐，自有其強(qiáng)硬的本錢，一縣錢糧的征收，縣太爺只問總數(shù)，并不問細(xì)節(jié)。具體到誰家田地有多少，誰家起科多少、只有這些戶科的頭頭才清楚。
而他們憑借的便是代代相傳的一本秘策，魚鱗冊。這些鬼畫符一樣的冊子也只有他們這些累代相傳的皂吏才能看的明白。
沒有這本冊子，外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征不上錢來。
朝廷花大價錢搞的“公冊”，最后反而成為了他們的私產(chǎn)，一代代的縣官們就是這樣被他們所挾制。
“很好，”方華收回目光，微微一笑，
“歐陽科長，我把今年的糧串拿去給縣尊看看，這總符合規(guī)矩吧。”
歐陽磊冷哼一聲道：“太爺既然想看，咱們這些做小的的，自是無敢不從。
來人，把做好的糧串賬冊抱出來，讓咱們大公子和縣太爺好好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