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治療的期間是非常無聊的，飲食作息都要盡可能按著規(guī)矩來，這可苦了青子月了，他原來在南方的時候吃的就清淡，不過借著現(xiàn)代發(fā)達的技術，也讓他吃到了一些所謂的外地特產。至于純不純，他就不知道了。
同時為難的還有錢盡年，他知道青子月吃不來那些白粥素食，每天都要想著法的給他弄點能吃的，好吃的東西來。
一年之計在于春，前陣子繁忙的工作讓他忙到腳踢后腦勺，但還是堅持不管多晚都來看青子月一眼。
但要遇到通宵的話那就真的沒轍了。
高薪行業(yè)面臨的問題大概也就是拿命賺錢，每天都要整改的方案，對付不完的甲方，以及人員飽和大前提下的裁員風波。
錢盡年沒青子月那么仙，至少他是不能在而立之年把錢視為身外之物的。
他知道窮的滋味，他窮怕了。
錢是王八蛋，但該賺還得賺。
一邊要看著青子月，一邊還要忙工作事宜，錢盡年難免有些分身乏術，前天還被老板罵“不要真以為我不敢開了你！”
他知道這不是因為自己的業(yè)務能力下降了，只是因為他超負荷，超量運載了。
說人話就是，他太累了。
上一次這樣疲倦還是在讀高三，他邊照顧他媽邊背書的時候。
錢盡年在門外連著嘆了好幾口氣，又覺得實在難受，去吸煙區(qū)抽了兩根煙，等散了味道才進了門。
“才下班嗎？”
黑暗中青子月躺在床上，月色為他披上了一層淡藍色的光，凌晨一點多，錢盡年確實沒想到青子月還醒著。
“怎么還沒睡？睡不著嗎？”
“沒有，是在等你。”
錢盡年把電腦包放在一旁，在他旁邊坐下來。
青子月看起來更瘦了，但醫(yī)生說他的身體是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的，痊愈的可能性很大。
“快夏天了吧。”青子月說著：“我看外面的桃花落了?！?p> 桃花的花期算不上長，在東北大概也就是三到四月，此時已經臨近五月，該落的也都落得差不多了。
“還有兩個月呢，哪有那么快？”
“天開始熱了?！鼻嘧釉虏焕硭约赫f著：“我感覺挺好的，這次化療后就去海邊吧?！?p> 錢盡年沒說話，他現(xiàn)在不能答應青子月，盡管他說要帶他去看海，可是現(xiàn)在他自己也有些緊張，有些為難。
他當然可以和老板請個假，但之后呢？這段時間的業(yè)績不好，也沒做出什么有用的事，這個節(jié)骨眼請假不就等著被掃地出門嗎？
他是個俗人，不能只看月亮不要六便士。
沉默間他聽到了青子月輕輕的笑聲。
“我就這么一說，沒時間的話我們就等一等?！?p> 錢盡年頭埋得很低，他想說點什么，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一塊錢難倒英雄漢，也不是說著玩玩的。人活在世，沒錢就是不行。他很小就懂得的道理，有錢才能站得直。
最開始步入社會的時候，他的學歷并不占優(yōu)，他沒有錢繼續(xù)讀研，也沒有保研的本領。他記得那時候他帶著兩百多份簡歷，投光之后得到回復的只有兩三家。而這兩三家的關鍵問題都卡在，那么多研究生，博士生，憑什么要用你一個雙非本科生？
那時候錢盡年也說不出話來。
“你情緒很不好?！鼻嘧釉麻_口，說：“比我還不好?！?p> 要說錢盡年鍛煉出什么本事來了，那應該就是閉嘴不說話。不好的事情不想，不好的話不講，不好聽的不聽。
說了沒用，沒有人會管你到底是怎么樣，沒有人管你是不是痛苦不堪，大家都很忙，誰又會在乎你什么呢？
他的第一捧血就是這么涼的。
所以他搖搖頭：“沒事。”
成年人的情緒大多都包含在這兩個字之中，他們沒辦法像孩子一樣，嘴巴一癟，眼淚一掉就能得到安慰。
要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不要咳出來，那樣會弄臟地板。
青子月眼光流轉一會兒，他始終沒有看錢盡年，一直在看窗外的那棵撲簌簌落著花的樹。
好半天，他眼睛有些酸了，才說：“你怎么了？”
他在錢盡年說出下一句“沒事”之前打斷了他：“這里沒有別人，你不用說謊?！?p> 錢盡年眼皮抬起來，看到的仍然是青子月偏過去的側臉和有些亂的后腦勺。
青子月骨子里透著一股平和又堅定的力量，這是他一切知不可為而為的底色，濃郁又鮮亮，不犀利，但決不妥協(xié)。
堵得錢盡年喘不上氣的東西就這樣被開了條逃生通道，他是個情緒相當敏感的人，可是這種東西在外面用不到，也不允許被用到。
如果換成以前，他應該會邊哭邊痛罵這個富人當?shù)赖你~臭社會，但現(xiàn)在他也就只是很平靜，像是受了什么大赦一般。
只覺得情緒放過了他，卻也沒有范進中舉那般狂喜了。
所有的東西都在朝更快更便捷的方向發(fā)展，而錢盡年帶著整組的人走的都是保守路線，像是每次革新之中的守舊派一樣。他也覺得不行，就開始轉變方向，他著急了，太過于求成并不會帶來什么好的結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速度一塊，原來不會出錯的東西反倒出錯了。
這也是錢盡年頭疼的主要原因之一，要知道，除非沾親帶故，要不然職場上是不允許吃白飯的。
所以他挨罵，罵完之后接著找方向，然后接著挨罵。
他出生時的幸運值就低，他懷疑是不是全都用來遇見青子月了。
沒有幸運值用了，他就不能靠天了。
挨罵，挨罵，挨罵，還險些被辭退。
好容易有了起色，又碰上難纏的金主爸爸，錢盡年是真覺得心力交瘁，宵旰焦勞。
錢盡年已經有了些存款積蓄，大可以像青子月一般瀟灑，就不干了，你能拿我怎么樣？
可是他不敢。
他需要錢，他太知道沒錢的苦了，他害怕。
青子月聽著，手伸進被窩摸了摸，弄出來一枚硬幣。
這玩意現(xiàn)在也算個稀有物種了。
青子月把硬幣舉起來，放到錢盡年眼前，讓他透過這個東西看那棵樹。
“這怎么看？”眼前被不大的硬幣遮了個嚴嚴實實，哪里還能看到樹？
青子月用手點了點他另一邊眼鏡：“用這只看?！?p> 眼神對焦在遠處物體的時候近處的就失去了焦距，如果錢盡年看樹的話那就看不到硬幣。
“看到了嗎？”
錢盡年“嗯”了一聲。
“是不是看不清硬幣了？”
錢盡年點點頭。
“你的壓力在于只看到了近處的物體?！鼻嘧釉掳延矌沤o了錢盡年：“你總勸我積極一點，那我現(xiàn)在也要勸你積極。你給自己太大壓力了，你想要把所有事都辦到最好，你想保住飯碗，不想被落下，也不想讓組員做無用功。你以為所有事情都會按你想的那樣順利發(fā)展，可是你卻受批評，受否定。這些負面評價甚至影響到了你原本的軌跡。有些得不償失，你想不通，你慌了神，更加著急了。”
錢盡年轉著那枚硬幣：“有可能是我努力錯方向了。我覺得這樣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和精力，而我也沒有起到一個很好的領頭方向，覺得大家的辛苦都因為我而打水漂了?！?p>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青子月說：“哦，失敗是成功之母?！?p> 他停頓了一會，笑了：“可是成功它六親不認?！?p> “開玩笑的，我想說，你既然已經為之付出努力了，而你的組員也并沒有覺得這不值得，那你為什么還要這樣自責？自責會讓事情變好嗎？不會吧。你都說現(xiàn)在有點成色了，不會還以為之前做的都是白費吧。雖然我沒太體驗過打工人的生活，但我好歹也當了幾年的領導。勞動人民的情緒可飽滿著呢，他們要是真不爽，早就把你推下去了，誰還跟著你干？”
“你仔細回憶一下，你的組員又沒有表現(xiàn)出那種負面情緒？你共情能力比我強太多了，肯定能看出來?！?p> 錢盡年還真就想了，整個過程中大家都是有意見提意見，該整改的就及時整改，效率不高但氣氛也是相當和睦。
但氣氛不頂實用啊。
“可還是沒干出什么成績來。”他苦笑道。
“老天餓不死瞎家雀?！鼻嘧釉抡f：“你現(xiàn)在，就把那棵樹當做你們過程中的努力，硬幣當成結果。結果固然重要，但你也要看到過程中的甘苦。”
錢盡年往椅子里面靠了靠。仰著頭，舉起了那枚硬幣。
第一時間看到的還是硬幣。
只是將目光放遠的話，那里還立著一顆未完全落花的樹。
青子月說的沒錯，如果只看到了結果，忽略了過程。那收獲的只會是這次的結果，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他也依然會束手無策，無從下手。
吸取經驗，好好成長。
這是明智之取。
盡管胸中仍有一口濁氣未吐出去，但錢盡年已經覺得十分暢快。
失敗是成功他媽，成功它六親不認。
這從來都不是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是更為殘忍的真實。
可是失敗了又怎么樣呢？走錯路又怎么樣呢？
導航里還說“您已偏離路線，已為您重新規(guī)劃”呢。
偏離了怎么了？能繞回來不就行了？
成功不來找我，那我就去找成功。
山不就我，那我就去就山。
怎么了呢？
有什么了不起的？
錢盡年放下硬幣，看見樹，看見了青子月。
青子月睡著了，呼吸很輕，錢盡年都沒注意到。
他把硬幣揣進口袋里，小心地走出了病房。
月色漸隱，晨露微涼。
錢盡年聞著風的味道。
這讓他又愛又恨的人世間。
他腦海里回響起了海綿寶寶開篇的聲音。
“準備好了嗎孩子們？”
“是的船長！”
錢盡年鼓鼓腮幫子，在夏天之前忙完。
然后和青子月去看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