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星夜兼程,他們還是沒能趕在黃昏前抵達臨江城,于是決定在郊外度過一晚,次日天明再進城。本來已經(jīng)打算幕天席地,不想在郊外找到了一座廢棄的木屋,簡單收拾一下將就一晚不成問題。
“誒,猜我找到了什么?”
化羽整理屋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砂鍋,雖然有些破損,但鍋體是完好的。他靈機一動轉(zhuǎn)頭對司劍道:
“一會兒我用這個燉一鍋野味給你嘗嘗鮮?!?p> “野味?”
食物對仙者而言早已超脫了果腹的需求,若不是化羽后來搬了進去,司劍的桃塢里幾百年都看不到一縷炊煙。后來他們上了天庭,和這些接地氣的東西也就斷絕了往來。此時,顯然是化羽這個曾經(jīng)的“大廚”心血來潮想露一手了。只是,司劍不沾葷腥這個化羽是知道的,那這野味……
可化羽好像沒聽到司劍的質(zhì)疑,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沒多久,化羽就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張碩大的葉子,用藤條穿起像個小籃子,里面裝著洗干凈的野菜、野果子和野山菌。
司劍樂道:“這就是你說的野味?”
化羽用腳挑起一根樹杈插在地上,將果籃子掛上,隨手抓起兩個野果子丟給司劍。
“別小瞧這些,缺糧少食的時候能救命的。況且,有我在管保把它們變成人間美味?!?p> 司劍咬了口果子,“其實,這樣吃就很好,酸酸甜甜的?!?p> 化羽四下打量著,“果子可以生吃,其他不行??上?,灶臺塌了,我們就在這里生個火堆吧。我去打水,你來生火!哦,”
化羽走出兩步回頭補充道:“用凡人的方法?!?p> 仙者在凡間使用術(shù)法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一般非履行職責所需或特別必要的時候是不可以善用術(shù)法的。不過,在這荒郊野外點個火堆這種小事也當不打緊,但化羽卻故意提起,顯然是在報復(fù)月老祠司劍對他的提醒。
聽出他的這點小心思,司劍不禁笑著狠狠瞪了他一眼。凡人就凡人,不就生個火。
待化羽回來,看到的卻是司劍趴在地上,鼓著腮幫,滿臉煙灰的狼狽模樣。他不禁忍俊,躡手躡腳來到她身旁。
“呦,這是干嘛呢?”
看著司劍一臉窘迫想逃卻來不及的模樣,化羽終于憋不住大笑起來,
“原來,你不會生火啊!”
“笑什么笑!對,我不會。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沒有。我只是沒想到,還有咱們天君不會的事情。”
“好好好?!被饘⑺緞Ψ銎?,用衣袖幫她擦拭著臉上的污漬,擦著擦著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有完沒?”司劍嗔道。
“沒!不是。”化羽忍住笑,“我是想明白了什么叫仙凡有別。凡人看來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卻還是會發(fā)生在神仙的認知以外。這跟仙階修為都沒關(guān)系?!?p> “對啊?!彼緞λ﹂_化羽在旁邊找了個地方坐下,托著腮幫看著他忙活,“人無完人,神仙也不例外。實話告訴你,我不會的事情還有很多?!?p> “哦,那說說看,還有什么是天君您不會的?”
“我——”司劍望著化羽有一剎那的恍惚,“我不會忘記你。”她在心里默默地念道,說出口的卻是,“我不告訴你?!?p> 化羽輕輕一笑,麻利地生火開始煮菜。
司劍在旁打趣道:“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原是她們是不如你巧啊?!?p> 化羽毫不介意這分調(diào)笑,反而回道:“誰讓我是巧夫呢!”
一句話讓司劍瞬間羞紅了臉。
化羽抿嘴偷笑,然后變戲法般從懷里掏出兩個地瓜。
“差點忘了這個?!?p> “這是什么?”
“哎,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哦。”化羽說笑著將地瓜拷上。
不多時,一鍋野菜湯,兩個烤地瓜便新鮮出爐?;鹩脴淙~折成勺子遞給司劍,
“小心燙?!?p> 司劍抿了一口,那味道帶著山野的清香,雖然寡淡卻別有一番滋味。
化羽從旁道:“可惜沒有鹽巴,不然會更有味道些?!?p> “不,很好喝。有種大自然的味道?!?p> 司劍說著,眼眶卻有些潮濕。她知道,能將這些簡陋的食材做成可口飯菜,是閱歷教給的本領(lǐng),卻也可以說是生活的磨難促成了這樣的技能。這每一口都是化羽走過的艱辛,走到今天他太不容易了,要他就此放棄實在令人不甘。
化羽不知還從旁打趣道:“這么好吃?都感動得要哭了?那嘗完這個還不得哭個稀里嘩啦?!闭f著將烤地瓜掰開遞給司劍。
“這個味道!”
只是一口,司劍的眼睛就瞬間放大。
化羽驚訝地看著她,笑著問:“有這么好吃嗎?演技別太浮夸!”
司劍卻意猶未盡地又吃了一口,方才解釋道:
“這是我小時候的味道。一千多年了……”說著自顧自地笑了。
“一千多年?這么久你還記得?那么說,這地瓜至少已經(jīng)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司劍抬起頭,眼睛望向遠方,仿佛也望向自己遙遠的過去。
“我曾說過,我出生在一戶姓尚的人家,據(jù)說生父最高官職做到兵部尚書。我雖是長房嫡出,卻因是女兒身不被重視。鮮少關(guān)愛,便也少有約束。
后來,族里一個靠走鏢為生的叔叔回了趟家,他在外面聽到一種說法,膝下一直無兒無女的人家如果收養(yǎng)了別家的姑娘,沒兩年自己就會生兒子。他就想與其收養(yǎng)別人的孩子不如養(yǎng)我。
家里人毫無例外一口答應(yīng)。于是我就跟著叔父走了,雖然此后的許多年他們依然沒生出孩子,但對我一直很好。
叔父嬸娘也都是習武之人,生計不是走鏢就是給人家當護衛(wèi),還有打造兵器什么的。生活雖然沒有原來富足,卻也更加自在,不僅讓我練了一身功夫,還對鑄造兵器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所以,后來回到仙界就特別愿意在鑄靈術(shù)上下工夫?!?p> “說起這鑄靈術(shù),我怎么就總練不好呢?畢竟,我也是天賦異稟的修仙奇才,怎么偏就鑄靈這項不得要領(lǐng)呢?”
司劍樂道:“你是不是對‘天賦異稟’有什么誤會?還有,你不擅長的就只有鑄靈嗎?我怎么記得除了靈武算是強項,其他都稀松平常呢?”
“其他都稀松平常?我再不濟,我還烤了地瓜呢!不愛吃別吃,拿來!”
司劍被逗得捧腹大笑,“我的錯我的錯,吃人嘴短,我給忘了。別動,我的,是我的!”
一番嬉鬧后平靜下來,化羽問司劍:
“對了,你回到仙界之后又回去看過他們么,你的生父還有叔父?”
司劍搖搖頭,“仙門的規(guī)矩飛仙之后便斷絕凡世牽絆,何況我只是借他們家塑了肉身而已。不過,作為生養(yǎng)仙胎的回報,他們家三世都會興旺非常的。我的生父后來官運亨通,子孫滿堂。我的叔父呢,在我飛仙后第二年送子娘娘就賜了他一個兒子,后來安享晚年。”
司劍過去也提起過她在凡間的事情,卻總是寥寥數(shù)語概過,像今天這樣講這么多這么細還是頭一次,化羽聽著聽著著了迷。
司劍一千多年的仙生,有關(guān)自己的時間卻連四分之一都不到,這意味著他曾錯過司劍許多大好年華。如果,自己能早點出生,最好能在司劍兒時就遇到她,那他們之間將會有多少美好的記憶……
今夜云層略厚,星光暗淡?;鹂粗珙^司劍清麗的側(cè)顏,想著即將到來的明天,心中止不住有一絲忐忑。
這兩日,是他有生以來最開心快活的日子,即便用一生全部運氣去換也心甘情愿??墒?,這樣的時光究竟還有多久?這兩日他不敢讓自己靜下來,像此時此刻這般他便止不住開始想,天牢劫獄并非兒戲,司劍為何要這么做,自己身上究竟背了多重的罪,為了自己司劍又擔負了多大風險?
雖然他不問,她不提,但化羽隱約感覺到他和司劍在一起的時間也許不多了。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意味著馬上就會下雨?;饘⑺緞ΡЩ匚輧?nèi),獨自坐在屋檐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東西,那是他采果子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的。
屋內(nèi),司劍輕輕睜開眼,她沒有去打擾化羽獨處,而是背對著他安靜地聽了一夜雨聲。
清晨,雨停了。
司劍起身朝化羽走去。
化羽早就聽到她的響動,頭也不回地說道:“等我一下,馬上就好!”
司劍不理,快步來到他身邊,整整一夜看他在搗鼓什么。
聽到司劍靠近,化羽依然沒有抬頭,專注地雕著手里的東西,隨口道:
“我呢的確不善鑄靈,不過單說手工的話也還是不錯的?!?p> 司劍在他身旁坐下,拖著腮回道:“你是不是對不錯——”
“有誤會?”化羽搶白道,“誤會就誤會吧。”
說著他抬起頭,將手里的東西舉到司劍面前,
“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花里胡哨的,就做了這個桃木簪子。”
“你坐了一個晚上就是為了弄它?”
“嗯。別致吧!我給你插上?!?p> “不要!”
“你是不喜歡,不想要?”
“不是!喜歡,你做的我怎么會不喜歡?”
“那我——”化羽抬手再次嘗試。
司劍向后一閃,脫口而出:“不要!”
“那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要!我要的!不過——你看!”
趁化羽一個恍神,司劍一把抽過木簪握在手里,
“這是——一把劍?你雕了把劍?”
“嗯。是不是和你很配?”
雖然從輪廓看得出是什么,但那雕工確實一言難盡??墒强粗鹨桓闭J真的樣子,加上他為此忙了一夜,司劍便忍著笑回道:
“那我可得收好了?!闭f著便將它揣進懷里起身離去。
“不戴嗎?”化羽忙追出去,“你確定不戴一下嗎?就戴一次啦!好看的!”
……
“臨江城”
看著城門上的大字,化羽心中不無忐忑,此行的目的司劍至今未說,但看著身旁她一臉泰然的模樣便又踏實了許多。
一進城,司劍就開始打聽陳家堡的位置,化羽問她為何,卻是一臉神秘地笑而不答。
一進陳家堡,他們就被一陣“咿咿呀呀”的讀書聲吸引。
司劍莞爾,引著化羽就隨讀書聲而去。
化羽終按捺不住,問出口:“你究竟要帶我去哪兒?。俊?p> 司劍眉眼一彎,“帶你去看書玉?!?p> “書——玉?君書玉?!”
化羽喜道。自君書玉被貶,他就想尋機會看她,之前還托暮光神君幫忙,結(jié)果后面發(fā)生許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想竟能和司劍同行。
“她在這個地方?”
“嗯。前面應(yīng)該就是了?!?p> “前面是——陳氏私塾?”
“書玉這一世可是當?shù)赜忻牟排?,自然從小讀書?!?p> 司劍說著四下打量一番,遂指著一棵樹沖化羽使了個眼色,“咱們看看去?”
“啊?啊!”
此行一遭,化羽可算開了眼,完全見識了一個不同的司劍,卻是心里喜歡。
他們居高臨下悄然觀察著私塾里的情形。此時正是學生們晨讀之際,一個個搖頭晃腦隨著先生高聲誦讀。
“這,哪一個是呢?”化羽伸長脖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可是一屋子年紀相仿的娃娃,讓他如何分辨。
倒是司劍一副鎮(zhèn)定模樣,“總共只有兩個女孩兒?!?p> “哦。就是說這兩個里面有一個就是君書玉?”
“也許。不對,還有一個?!?p> 司劍說著抬手一指。卻見先生背過身的時候,突然從講臺下伸出一只戴鐲子的小手勾走了他的茶壺,不多時又給放回了原處。這時,一個小腦袋從講臺下探出,然后躡手躡腳地沖著一旁的空座位跑去。誰知,先生一個轉(zhuǎn)身恰好撞個正著。
“陳小七,又遲到?!毕壬逯槆烂C道,“后面站著聽講!回來!拿著你的書!”
司劍笑了,“是她?”
“陳小七?君書玉?這——淘了點吧!”
在化羽記憶中,君書玉永遠是初見之時躺在一張芭蕉葉上順流而下的瀟灑模樣,無論如何也和眼前這個搖頭晃腦,站在教室里眼睛還往窗外瞟的黃毛丫頭沾不上邊。
這時,先生說累了,回到講臺前拿起茶壺抿了一口,頓時一口黑墨噴了出來。卻聽他憤怒地吼道:
“陳小七!”與此同時,手中的書卷已經(jīng)飛了出去。
陳小七側(cè)身躲過飛書,然后撒腳就跑。司劍一拽化羽的衣袖,他倆趕緊從樹上躍下跟了上去。
陳小七飛快地跑著,聽身后先生的叫罵聲漸遠,回頭看去果然不見蹤影,再一回頭竟一頭撞在化羽身上。
“這是誰家的丫頭?”化羽笑著蹲下身,“跑這么急,是有狼追你不成?”
陳小七一手揉著額頭,抬眼看向化羽,竟回道:
“呀,哥哥,你長得好好看??!”
“???”這一下倒是讓化羽不會了,真想問一句這還是昔日清冷高傲的冷仙閣下嗎?
卻聽陳小七一點不認生地繼續(xù)道:
“我是陳家七姑娘,叫我小七便好。哥哥叫什么?”
“我叫化羽?!被饦返?,隨即抬眼看了下身旁的司劍。
陳小七隨著他的眼神也看到了司劍,于是問道:“這位姑姑是和你一起的嗎?”
“姑姑?”司劍一時哭笑不得,不甘道:“為何他是哥哥,我就是姑姑?”
“阿爺說了,長幼有序,輩分不能亂?!?p> 司劍看看化羽又看看陳小七,竟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反駁。
卻聽陳小七又說了,“你們不是陳家堡的人,到這里是尋親還是訪友?”
化羽看了看司劍,“那個,訪友,對,訪友!”
“哥哥的這位朋友是男是女,姓甚名誰,住所何在?”
化羽看著司劍,暗道,這畫風怎么忽覺奇怪呢?
司劍于是回道:“我們已經(jīng)見過那位朋友了,正準備回去。覺得此處景色宜人,就想臨走前隨便看看?!?p> 陳小七根本不理會司劍,而是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化羽,
“哥哥想逛逛的話,不如讓小七給你帶路吧!”說著拉起化羽的手就要出發(fā)。
化羽回頭看了司劍一眼,卻見她的白眼就要飛出天際。
司劍心里話,好你個君書玉,和我一千年的姐妹情深,到頭來還不是見色忘友。但,想起歸兮臺上道別之時,君書玉曾毫不隱瞞地說出她對化羽的情義,那份真摯與坦蕩讓司劍心情復(fù)雜。不想,即便下世為人,即便忘卻前塵,見到化羽還是止不住骨子里帶來的喜歡。
與陳小七相處的時間過得很快。當他們身后傳來陳家人的聲音,
“七姑娘!”
“七丫頭!”
“陳小七!”
陳小七終于停住,驚愕道:“完了,是我阿爺!”
化羽輕撫她的發(fā)髻,“是該回去了,別讓家里人擔心?!?p> “那我以后還能見到你嗎?”
“你乖乖聽話,好好念書,有機會當然就會再見嘍?!?p> “我是陳家七姑娘,陳小七,你記住了?!?p> 隨著陳家人腳步聲越來越近,未免被當做拐帶幼女的賊人,司劍一把拉起化羽跳進樹叢里躲了起來,直到看著陳家人把陳小七帶走。
化羽搖了搖頭,“看樣子,少不了一頓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