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畫角隱在暗處,靜靜望著自己所住的房間。
門前無人,雕花的紅木門上,劉奎貼的符咒還在。只是,門上多了一個手印,血淋淋的,好像是誰用沾血的手扶了一下印上去的。
她暗中比劃了一下,覺得那手的大小和她的差不多,像是女子的手。
是誰干的?故意為之還是無意為之?
倘若是故意,為的什么,嚇唬她?
她要真是朏朏妖,此時說不定嚇得要死。
畫角笑了笑,推門入了屋,簡單收拾了下,便躺下歇息了。
繞梁閣雖神秘可怕,但對她而言卻不算什么。這兩年她四處奔走,有時風餐露宿,困了隨地打盹兒,連墳頭都睡過。
夜半時落起了雨。
窗子被風吹開,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隱約聽見春雷滾滾。
半夢半醒間,畫角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槐隱山那條蜿蜒的山路上。
她遙遙看到一座土丘,心中極是詫異,不知村前何時多了這樣一座山包。行得近了,方看清那不是什么土丘,那是一座尸山。
一具又一具尸體以怪異的姿勢,交疊著挨擠著。
畫角認出了外祖母和外祖父,看到了阿娘,找到了姨母,一個又一個,都是她熟悉的姜氏族人。他們臉上有血,斷指殘臂,再不復(fù)生前的模樣。
巨大的震驚和悲痛襲來,她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幻。
在她心中,他們都是厲害的伏妖師,他們怎么可能一夕之間盡數(shù)被殺?
她覺得荒謬!
這寧愿相信這是幻覺,是噩夢!
可是,悲痛熾烈如焰,瘋狂灼燒著燃遍她的四肢百骸,似乎在提醒她,這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
一種窒息的感覺襲來。
她不知何時沉入了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包圍著她。
她不斷下沉……
下沉。
突然,一道黑影朝她游來,那黑影如此巨大,好似有千鈞重,攪得河水一片渾濁。
黑影漸行漸近,眼前驀然一片黑暗。
畫角一個激靈,忽然醒了過來。
她重重喘息著,拂袖拭去額頭的冷汗,剛松了一口氣,忽然察覺到窗畔站著一道人影。
“你是誰?”畫角冷聲問道。
那人轉(zhuǎn)過身,潔白的衣衫在夜風吹拂下翩躚舞動,像在暗夜綻放的優(yōu)曇花。
畫角看清了他的臉,吃了一驚。
他居然是桃花林中的白衣少年,那個被周升稱為虞都監(jiān)的人。
畫角不知他為何出現(xiàn)在她房中,明明看到他和周升早已離開了繞梁閣,怎么又夜半潛入了她房中?
“你來做什么?”畫角冷聲問道,渾身已繃緊,只待隨時出擊。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忽然柔和起來。
“我一直在想你,所以就過來了,你不喜歡嗎?”他說著,朝她床榻走來,一俯身,伸手撫上她額頭。
“怎么出了一頭汗,是不是做噩夢魘住了?別怕,有我在?!彼鬼粗纠滟镍P目竟柔情脈脈,說話的聲音也溫和至極,似乎生怕嚇到她。
畫角覺得自己被蠱惑了,竟沒有動,任由他拿起巾帕拭去她額頭的汗水,又伸臂抱住了她,在她額頭上印下了一吻。
畫角的臉驀然燙了起來,嬌聲說道:“壞人,你是在報復(fù)我嗎?”
話音方落,他的吻落在了她唇上。
“轟隆”一聲春雷,將畫角驚醒了。
她猛然坐起身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做了個夢中夢。而且,讓她覺得可笑的是,居然夢見了他。
或許,是她太孤獨了。
她獨來獨往久了,原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其實并沒有。
這兩年,但凡雨夜,她都會夢到外祖家姜氏一族身死那日。
窗外一片漆黑,離天明還有些時辰。
雨聲很大,風也很大,屋檐上的鈴鐺被風吹動,叮叮作響。
這是今春第一場雨,不似往年那般纏綿溫柔,而是兇猛肅殺的。
畫角起身走到窗前,將窗子再開大些,感受著冷雨的侵襲。
這是她的習慣,噩夢驚醒后,往往再也睡不著,她便會站在窗前看夜雨。想起離去的親人、逝去的友人,配合著窗外凄清的冷雨、陰霾的夜,一切的坎坷和苦楚似乎也不足為懼了。
她目光下移,忽然凝住了。
她住的房間是枕星樓的二樓,窗外栽種著一片翠竹。此時,夜雨侵襲,翠竹隨風搖曳,互相碰撞著發(fā)出噠噠的輕響。
然而,在竹林的頂端,卻蜷縮著黑乎乎的一道影子。
畫角起初以為是池底的霧團,再看卻發(fā)現(xiàn)它棲身的竹子太細,被它壓彎了??上У氖牵固?,外面一片漆黑,她并不能看清它是什么。但倘若這東西是獸,一般都有夜視眼,定是早已看到她了。
果然,那物察覺到畫角的目光,呲溜一聲,竄入夜色中消失不見。
她并未追趕,那物似乎沒有妖氣,或許只是一只普通的獸罷了。
***
繞梁閣伶妓們的一天是從晌午開始的。
她們頭天夜里歇得晚,翌日日頭高掛方起身,向來不用朝食,洗漱一番用過午食后,便會習練技藝。
或是唱曲兒吊嗓子、或是壓腿下腰、或是撫琴弄弦……
秋娘也沒放過畫角和豹妖,剛剛用過午食,便命人將她們召到了枕星樓的一間廳堂。
有兩名伶妓事先已候在廳堂。
秋娘坐在圈椅中,指著兩位伶妓說道:“這是我們閣里上個月的花魁雪蓉和本月的花魁左兒奴,從今兒起,就由她們教習你們?nèi)绾闻憧?,順便再學(xué)一項技藝?!?p> 秋娘又向左兒奴和雪蓉介紹畫角和豹妖:“這是新來的伶妓,你們倆好生教習。日后她們有所成,自少不得你們的好處。”
作為一名妖妓,除了幻原身供貴客取樂外,還要學(xué)技藝,也太難了。
左兒奴看到畫角,一時有些驚訝。
她旁邊那位花名雪蓉的女子生得倒不是多么美艷,但身姿纖細輕盈,行走坐臥頗有翩若驚鴻之意。
秋娘接過婢女遞來的清茶,品了口說道:“左兒奴善樂,古琴、琵琶、箜篌,便是朽木安上琴弦,想彈出什么樣的曲調(diào)便彈什么曲子。雪蓉善舞,驚鴻舞翩躚曲,便是掌上舞,她也跳的。”
畫角不由得咋舌。
朽木安上琴弦能彈,掌上舞也會跳,這兩位怪不得是花魁。
“你們兩個說說,想學(xué)什么?”秋娘問道。
左兒奴朝著畫角眨了眨眼,畫角笑了笑,上前說道:“秋媽媽,我便學(xué)琴吧。”
她自然是要選左兒奴的。
秋媽媽瞥了她一眼,頷首道:“你這膽小怕事的樣子,學(xué)琴倒也適合?!鼻飲寢屴D(zhuǎn)向豹妖,問道:“你呢?”
豹妖當初在暗室中一臉戾氣,一副誰讓我陪客我就吃了誰的樣子,便是昨夜去陪客前也很囂張乖戾。
這會兒卻耷拉著腦袋,好似霜打了的茄子。
最奇的是,她居然愿意乖乖來學(xué)技藝?
“昨夜里那貴客說我腰直如鐵板,聲音如鬼號,我……我要學(xué)舞,還要學(xué)唱曲兒,待我學(xué)會了,嘿嘿……”豹妖說完,嘿嘿一笑,眼中冒出一絲兇光。
畫角瞬間明了,這是昨夜被毒到了,激起了豹的好勝心。
秋娘對兩人的態(tài)度很滿意,當下命劉奎在一側(cè)看管著便離去了。
左兒奴引著畫角坐到了七弦琴前,她伸出纖纖素手,按在琴上,率先奏了一曲。
“你怎么也成了伶妓?”左兒奴趁著琴音高昂時,低聲問道。
畫角笑了笑:“因為窮啊,我若每日扮做嫖客來此查找妖物,那得花多少銀兩,只怕把你給的賞銀全填進去還不夠。”
“那你查到了嗎?”左兒奴手指靈活撥動,一面在琴弦上輕攏慢捻,一面壓低聲音問道。
“有眉目了。”畫角低聲說道,“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你可聽說闌安有姓虞的郎君,年輕俊氣,官至都監(jiān)?!?p> “姓虞?”左兒奴指下一頓,蹙眉凝思,隨后大力勾挑,在錚錚的琴音中說道:“闌安虞姓甚少,若是俊美的小郎君,那必是虞太傾了,不過,沒聽說他任什么都監(jiān)。”
虞太傾?
“他是誰?”畫角問道。
左兒奴手指行云流水般撥弦:“南詔小王子,其母是我們大晉的文寧長公主?!?p> 畫角哦了聲,沒想到他居然是南詔人:“那他是在闌安常住嗎?”
“是啊,自從南詔王過世后,他便回了大晉。”左兒奴低聲說道,“據(jù)說,是因為他的眼睛,自己在南詔國待不下去了。”
畫角挑眉:“什么?”
“南詔王是藍眼珠?!弊髢号衩刭赓獾驼Z,話里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