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恨,是滅族的恨。
縱然過去了好幾年,依然根深蒂固,午夜夢回想起來,都讓人痛不欲生。
姜氏滅族那一年,姜畫角才不過十四五歲,自此后,她將悲傷埋在心底,走遍大晉,為了伏妖,也為了尋找驅(qū)使化蛇的黑袍人。
她以為自己已練就了銅心鐵骨,不料當日的慘境再次重現(xiàn),她還是崩潰了。
她望著眼前的尸山,心口處好似被人捅了一把刀,攪得她胸臆間一陣劇痛。她伸手捂住了嘴,翻涌的氣血涌上來,手掌心內(nèi)一片濕熱,她顫抖著伸開手,看到滿手都是血,滴滴答答地向下淌。
她從耳鼠背上跌下來時,發(fā)髻已摔散,一頭烏發(fā)散落而下。狂風自背后吹過,亂發(fā)飄拂著遮住了她的眉眼,有幾滴晶瑩的淚珠穿過發(fā)絲的間隙自臉頰邊滑落。
千結(jié)在畫角頭頂上盤旋著飛過,向來聒噪的他,這會兒異常的沉默。
虞太傾不動聲色地看著畫角,自袖中掏出一塊巾帕,慢慢擦拭著她掌中的鮮血。他察覺到她的手不可遏制地輕顫,眸中閃過一絲憂色。
眾人都被尸山嚇住了,他們是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做夢也不曾見過這樣慘烈宛若地獄般的情境,一時沒有人敢上前。
虞太傾瞥了一眼斷臂殘肢的尸山,微微閉了下眼。他攥著畫角的手,直到她的手不再輕顫,方緩緩站起身。
日光映亮了他半邊側(cè)臉上,映出他漆眸中的沉沉郁色。他緩步行至周陵面前,低聲命令道:“我有事要離開一會兒,你留下護住大家。”
周陵吃了一驚,一把拽住虞太傾的衣袖,問道:“虞都監(jiān),你沒有法力,獨自一人要去何處?做什么?”
虞太傾眼中微芒一閃,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必擔心,我只是四處走走,稍后便回?!?p> “我……我只怕護不住大家?!?p> 虞太傾雖說不會術(shù)法,但卻一直是周陵的主心骨。他忽然說離開,周陵頓覺失落。
“無礙,只一會兒?!庇萏珒A拍了拍周陵的肩頭,側(cè)首望了畫角一眼,一步一步向遠方行去,雪色袍裾拖曳過黃沙,留下兩串腳印。
周陵望著他的身影愈行愈遠,有些不放心。
這時,一陣狂風襲來,揚起漫天沙塵,周陵閉了一瞬眼,再睜開時,沙地上的腳印已被風沙撫平。
周陵焦急地四處張望,茫茫沙海,再也看不到虞太傾的身影。
“人呢?”周陵問道,“怎么一忽兒人就不見了?”
老楊驚恐地說道:“是不是和我們不在一個噩夢了?要不然怎會突然消失?”
屈阿勒說道:“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分開,死也要死在一塊兒?!?p> 眾人誰也不想獨自一人到另一個夢境中去,縱然那個夢不是噩夢。他們不由自主地向周陵跟前靠攏,如今畫角失魂落魄,虞太傾失蹤,也只有周陵可以依靠了。
周陵卻急得六神無主,沖到畫角面前:“你沒事吧?虞……虞都監(jiān)……不見了?!?p> 畫角終于平復了心頭的巨大悲慟,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伸手將烏發(fā)在頭上挽了一個發(fā)髻,聽到周陵的話,她吃了一驚,明眸中閃過破碎的波光。
“你說什么?”她疑心自己迷迷糊糊中聽錯了。
她倏地站起身,目光掠過人群,唯不見虞太傾:“他去哪里了?”
周陵急得聲音帶了哭腔:“虞都監(jiān)說要四處走走,很快就回來,我只好依著他,可是一陣風沙襲來,他就突然不見了?!?p> 畫角急道:“你不曉得他不會術(shù)法嗎,怎么還放他一人離去。倘若他獨自入了別的噩夢可如何是好?”
周陵垂下頭,心中追悔莫及。
畫角想起他說過這是噩夢幻疊,噩夢的盡頭還是噩夢。
假如他入的噩夢是洪水、劫殺、大火,以他一人之力,豈不是命在旦夕!?
畫角心頭一陣慌亂。
這時,光影流轉(zhuǎn),一大片綿延百里的桃林出現(xiàn)在眼前。
桃花雖然開得正盛,只是卻并非開在春意盎然的三月天,而是冰天雪地之中。
北風吹拂,桃林中的桃花紛落如雨。翻飛的花瓣隨風盤旋舞動,好似一場桃花急雨。
畫角心中一喜,這必是虞太傾的夢境。
說不定,他此時便在桃林中。
她狂奔入林,因跑得太快,冷峭的空氣灌入口中,銳器割喉般疼痛。
“虞太傾……”畫角喊道。
無人應答。
林中無人,山野無人。
北風卷過,桃花夾雜著雪片撲面而來。
不過轉(zhuǎn)瞬間,整個林子的桃花便飄落的干干凈凈,只蒼茫的雪野無邊無際綿延,好似永無盡頭。
空曠而蒼涼。
如此孤獨,如此寂寞。
畫角撮唇一呼,千結(jié)飛了過來。她翻身上了耳鼠背上,正欲起飛。
這時,置身之處,驀然場景飛速變幻。
雪山、大海、暴雨、狂沙……每一個場景都是一閃而逝,因為太快,對他們倒沒有任何影響。
忽然,場景定格在一處花亭,一群衣著華貴的少女圍坐在長條桌旁,或吟詩、或撫琴、或作畫……
其中一人,便是崔蘭姝。
夢境中的她并未戴面紗,是以畫角一眼便看出了她。
可是這會兒,她已經(jīng)不再在乎虞太傾是不是認出這張臉了。
她扯著嗓子大喊:“虞太傾……虞都監(jiān)……你在哪兒?”
她的聲音在風中四處擴散,最終消散在無處不在的風中。
她有些絕望。
這時,溫雅清澈的聲音傳來:“我在這兒?!?p> 這聲音近在咫尺,仿若就在她耳畔。
畫角驀然轉(zhuǎn)身,覺得自己的唇碰到了什么,可她眼前明明什么都沒有。
這時,天空好似被什么東西擊碎,現(xiàn)出一一道道交織的裂紋,如同水波般蕩漾,轉(zhuǎn)瞬間化作了星星點點的碎片,風一吹便消散無蹤。
眼前還是那座破敗的林隱寺。
不再是夢境,而是真實的山間。
只是這會兒已是清晨,東邊的天空云海翻騰,一輪紅日隱在云中,將四周的云染成了絢麗的彩色。
畫角面前,站著一個人,正是虞太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