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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七十一章 高平

符生一夢 迦藍(lán)颯 7557 2022-12-07 12:30:00

  原本早春和煦的朝日,僅僅短暫半遮微面,就被眼前一觸即發(fā)的大戰(zhàn)嚇卻逃遁得一無所蹤。

  南風(fēng)狷狂,夾在黑墨層層的卷云中,揚(yáng)著大刀殺氣騰騰地登臨戰(zhàn)場,在每一個即將加入戰(zhàn)役的魂魄頭上,懸掛起終究不知會落到誰眉心中央的死亡銀光。

  詭譎彌漫間,大雨傾盆而下,仿佛在每個人眼前罩上厚重黑巾,天地昏黃混沌,白晝晦冥如夜。

  郭榮無力顧暇好似下一秒便要被疾風(fēng)勁雨撕扯個稀爛的搖擺蓑帽,微感窒息,張口呼喘之間,唯顧念著此刻正行走于山澗之間的左路軍,以及甚有可能因攀襲莒山而與劉崇直面相撞的中路軍。

  前后左右一片漆黑,郭榮只能帶著親兵鎮(zhèn)守后方,靠著不時從天滾落的驚雷閃電,豎著精銳聽覺,試圖穿透滂沱大雨,努力策應(yīng)感受著團(tuán)團(tuán)黑霧間可能隱現(xiàn)之于生死存亡的點滴跡象。

  安歌命人點起火把,然其不停地被雨水澆滅,直至火油被涌入的雨妖沒收了功力,她才憤恨地踩踏已浸沒鞋底的雨洼,黯然敗下陣來。

  右側(cè)犀利喧然驚華迸起,徑直掀翻了此刻正由風(fēng)雨交加給兩軍帶來短暫對峙的平衡,更終將自然力量這位不速之客,驅(qū)逐出早該血腥四起的修羅戰(zhàn)場。

  閃電劈地瞬間,照亮了本應(yīng)最有把握的右路戰(zhàn)況。

  黑壓壓的兵將一路朝南撒丫狂奔,迅速突破了大周三軍的橫向底線。

  “右路漢軍殺過來了!”張永德忙護(hù)住身后的圣主,回首迎風(fēng)大喊,“禁軍速速護(hù)駕!”

  右路本為坦闊平原,較中路及左路山勢進(jìn)攻容易極多,郭榮怒其不爭,樊愛能與何徽究竟無能成何種模樣,才教敵軍追殺成如此不堪?

  右路旦破,漢軍將速成合圍之勢,左路與中路如甕中之鱉,莒山將是另一個喋血長平,成為葬身全部周軍的坑墓墳塋。

  “右翼防線,朕勢必帶你們奪回來!”氣血上涌的郭榮憤而甩下披蓑斗笠,早已踏水如煙,身先士卒,一夫當(dāng)關(guān),乘騎朝右翼飛去補(bǔ)缺。

  安歌焚心似火,蒸騰如沫,她一下接著一下用力且心疼地抽動步云天下的馬身,多年造就的熟稔手感,令其幾乎感受到鞭子嵌入它大腿嫩肉的角度和深度。

  步云感受到主人身上的焦灼和期盼,它撕扯著鮮血淋漓的健壯身軀,似乎如云霧中飄移的天馬,腱羽齊飛,率先追趕上最前方的錚錚霸皇,終于一騎絕塵地將他牢牢護(hù)在自己身后。

  下一秒,洶涌人潮已直撲而來,瞬間將勢單力薄的她合攏吞噬。

  安歌咬緊牙關(guān),舉起劍戟,正要紅著眼大殺四方,才透過層層雨簾隱約得見眼前情狀——人們早已丟棄盔甲,驚魂失魄地四散奔逃,唯有身上所著的暗紅底衫,將他們此刻蹊蹺得再無尊嚴(yán)的身份扒到徹底。

  原來,這么長的隊伍,不是敵軍的侵襲,而是右路周軍徹徹底底的大潰逃!

  “你們回來!你們快回來!”安歌跺著馬鐙大吼,根本無法令他們一人回頭。

  右翼軍像是見了鬼一樣,嗷嗷亂叫著推開擋在他們逃命路途上的任何阻礙,安歌利劍洞穿幾人股腿,可他們連這些都再顧不得,一面口齒不清地哭喊,一面手腳并用的攀爬匍匐,仿佛身后有無法言說的巨大恐懼,凡人最基本的神志與膽量在他們身上蕩然無存。

  近乎三分之一的兵卒無故敗逃,令本就局促不堪的大周兵勢,元氣大傷,岌岌可危。

  危難之間,郭榮與一眾禁軍業(yè)已趕到,望著恐怖黑日下前方地獄般的萬丈深淵,已至背水一刻,“過往數(shù)十年,中原被遼國數(shù)度蹂躪霸凌,但是今天,朕絕不會讓慘劇再度重演!”

  郭榮圓目如血,棱角分明的下顎彰顯著他此刻的風(fēng)靈無畏,“兄弟們,無論前方是什么,朕都會走在你們前面。朕不做大周最后一道防線,誓做大周的第一道防線!”

  “夫妻一體,旦夕禍福與共。”安歌因激動而產(chǎn)生微微顫栗,她帥氣地丟掉雨披,驅(qū)馬來到郭榮身側(cè),“今天,我來做你的第一道防線?!?p>  “主上危難如此,趙元朗愿以身殉國,守護(hù)我主!”

  自從流放邊境召回朝廷后一直悶悶少音的趙元朗,終于在危難關(guān)頭再無顧忌,率先發(fā)聲。

  隨后,十余位猛士在他的召喚下一道列隊,守護(hù)在郭榮和安歌身前,鑄成最勇猛無畏的一道鋼鐵長城。

  其余禁衛(wèi),皆在張永德帶領(lǐng)下悉數(shù)列陣,將兩位國主團(tuán)團(tuán)守衛(wèi)其中。

  倏忽,眾人皆感遠(yuǎn)方陣陣鼓聲入耳,如彼時驚雷滾滾赫然貫穿天際,韻律之中,帶著一股奇特難言的節(jié)奏,恍如和心臟同律,似乎惹得腳下大地一并連連震顫,更教人心如刀絞。

  一陣陰風(fēng)自背后襲來,瞬間填入骨縫之中,仿佛無數(shù)螞蟻鮮活鉆營著,將他們一切泰然自信啃噬成滓。

  安歌和一眾士兵如消渴之癥發(fā)作,心頭隱隱絞痛難忍,如木筷在胸口胡亂攪拌,風(fēng)雨之中的大口呼吸扯動著他們痛得愈加生不如死。

  他們本能彎腰捂心,只想等著震動余悸和疼痛盡快消弭,突然,一道閃電發(fā)端,余光中發(fā)著血紅色的天空,竟浮現(xiàn)出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在片刻最深切的寂靜之中,一陣鬼魅女聲的尖厲大叫近乎將耳膜洞穿。

  黑幕再臨,已陷驚慌的眾人強(qiáng)撐著捂住耳朵,肝膽俱裂,只在微末之間。

  “噼啪!”

  閃電如長鞭貫穿天地,驚雷霹靂炸天,空中本是定格的“黑白無?!蓖蝗豢焖俦家u而來,帶著慘白的削臉和鮮紅的長舌,鋪天蓋地地發(fā)著怒吼,在每一個人瞳孔中央占據(jù)到最大,好似下一秒便能輕而易舉地吸吮掉微弱的魂息,再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緝拿回暗黑地獄。

  禁軍猛然炸營,丟卸武器者不在少數(shù),多數(shù)人等早已驚嚇無狀,伏在馬背上慘叫未止。

  “這是契丹的妖鼓術(shù)!”

  郭榮捂著心口,對著緊緊圍繞的心腹聲嘶力竭,“快隨我大喊,‘力戰(zhàn)可破’!”

  妖鼓之術(shù),唯有以高聲破之。

  郭榮執(zhí)念如咒,左右開弓、一刻不停歇地敦促周圍人一同吼叫。

  “力戰(zhàn)可破!力戰(zhàn)可破!”

  雖只有四字,但他帶領(lǐng)的語速越來越快,所集合的聲音也越來越強(qiáng),漸漸刺破妖陣帶來的視聽結(jié)界。

  張永德、趙元朗與符安歌率先擺脫迷離神志,隨后,越來越多的兵士被集體愈發(fā)高亢的吶喊重新喚醒元氣。

  他們恍如隔世般仰望著萬人中央那襲銀黑相間的鎧甲,依舊傲然佇立馬上,風(fēng)雨雷電之中巋然不動,背挺如松,鎮(zhèn)定如山,仿若天神下凡,睥睨峰巔。

  在場的每一個人,真切地感受著精神堅韌的渲染,力壓死亡無形的迫近,終令心頭雜念滌除,恐慌萬籟俱寂。

  “黑白無?!钡幕镁骋驯恢苘婈囮嚶暲舜唐茻o跡,一排排帶著鶴唳風(fēng)聲的飛羽箭矢,卻纏繞著連串致命預(yù)謀的毒液,如影而至。

  只可惜,北漢軍隊用契丹詭異的薩滿巫術(shù),穩(wěn)穩(wěn)拿捏住人心對死亡本能的恐懼,卻算不準(zhǔn)好風(fēng)憑力對命運(yùn)之?dāng)?shù)的撩撥調(diào)戲。

  南風(fēng)側(cè)吹,箭矢偏位,一束接著一束軟綿綿地落在周軍腳下的沙地,不僅饋贈對手未傷毫厘,試驗所在的射程,更重燃起他們一鼓作氣的絕妙反擊。

  郭榮閉眼感受斜起的風(fēng)力,手中的箭矢已疾馳飛出,“三百禁軍出列,左手持箭向天盲射!”

  少傾,一射之地外,皆是此起彼伏的箭簇穿透肉體倒地的沉悶聲響。

  郭榮突覺眼簾白光四起,鷹目犀利頓開,一切已是旭日清朗,宛若盤古開天。

  積卷黑云像是胡鬧夠了的幼童,被周軍如雨般飛羽驚嚇著,無心戀戰(zhàn),光著腳丫逃跑退場。

  留在高平巴公原陣地上的兩軍,在分別策劃和擺脫詭異伎倆的暗戰(zhàn)后,終于迎來了直向生死的正面交鋒。

  濃霧散去,北漢張元徽定睛看到人群中氣質(zhì)樣貌皆無比突出的郭榮,驚喜交加間已是磨刀霍霍,“快去稟報陛下,柴榮親臨戰(zhàn)場!”

  他回頭張望著背后一萬五千余位精兵強(qiáng)將,胸有成竹地擒著閃耀寶劍,仰天高指疾喝,“‘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助本將除掉柴榮者,即刻尊王拜將!”

  兩千驚魂暫定的大周禁軍,看著對面氣勢洶洶的人墻,還有樊何軍中數(shù)百降將慘做人盾,被自家兄弟箭簇洞穿慘死于敵軍腳下,死后還要任其墊腳踐踏,他們便知,這一仗若敗,胡人和奸細(xì)必將對中原的蹂躪卷土重來。

  “國家安危,在此一舉!眾將,開殺!”

  周帝一聲令下,張永德與趙元朗已率領(lǐng)左右兩翼彈射而出。

  張永德自身力大無窮,右手單持竄天長戟,揮動著箭頭朝張元徽處拼命投擲,后者身經(jīng)百戰(zhàn),靈活地駕馬躲閃而過,而他周遭的一串衛(wèi)士,被這柄帶著疾風(fēng)呼嘯襲來的飛來橫禍,穿胸而過,疊成人肉葫蘆,當(dāng)即打壓住他們?nèi)f分囂張的氣焰。

  趙元朗因輕熟駕馬之技,脫手韁繩仍可安然立于馬上,得見他雙手各持銳劍一柄,左右開弓,再加上其兩臂較平人略長半寸,所到之處,如同旋轉(zhuǎn)不息的絞肉火輪,神勇無敵,以一當(dāng)十,不在話下,更為身后的兄弟生生拼出一條血路。

  左右兩翼皆以此戰(zhàn)為死戰(zhàn),本已視死如歸,但見郭榮與符主不顧龍體鳳身安危,仍似舊日一般,不念尊卑,與眾兄弟齊肩血拼,力戰(zhàn)群雄,驍勇無比。兩千禁軍頓時士氣大振,氣血上涌,所向披靡,勢不可擋。

  驟然,張元徽已憑借深厚功力,左推右擋如鬼魅般,從中路殺至郭榮坐騎前方。

  郭榮舉劍自護(hù)之際,帶有“二馬”之稱的大周禁衛(wèi)——馬仁瑀、馬全乂,已朝氣勢洶洶的張統(tǒng)領(lǐng)左右齊發(fā)玫旋螺刀。

  旋螺者,本意為天旋地轉(zhuǎn),可致敵者無知劍路方位,潰守?zé)o防。

  然而,早已預(yù)料到此的張元徽一聲刺耳手哨,倏地朝天猛拽韁繩,胯下黑亮坐騎頃刻騰空躍起,如同一座大山,生生朝郭榮頭頂跨越壓臨而至。

  他下持刀劍,等待躍臨最高點的一刻,用力墩刺,企圖在大周國君最薄弱的腦殼處,將他一舉除弊。

  郭榮的預(yù)判明顯更勝一籌,他右腳勾住馬鐙,側(cè)身躲過張元徽直指要害的明槍,憑借超人腰力,反手支撐著刀戟,朝徑直飛來的馬肚驚現(xiàn)一陣銳光,頭頂?shù)鸟R腹已是一剖兩斷。

  馬啼狂顫,血崩嘶鳴時,早將其背上之人甩上了天。

  安歌甩出靈氣鳳劍,朝敵首穿身而過。

  再抬頭,張元徽捂著直插身體的劍柄,與他的戰(zhàn)馬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各面禁軍的箭矢飛流活生生穿成肉串,栽倒在地,氣絕身亡。

  士氣的天平瞬間擺動倒戈,北漢軍剩余人等見群龍無首,霎如深黑色汪洋,在朝陽起時褪去潮涌,凌亂繳械,勢如山崩。

  看到統(tǒng)帥被殺,大軍倉皇敗逃,列于后方警備的契丹軍原本自是承襲了草原一脈的血性方剛,卻因一早被劉崇號令不必出戰(zhàn),內(nèi)心更多了許多因私盤算。

  “將軍?”副官眼瞅戰(zhàn)況危機(jī),小心翼翼地問,“咱們要攻上么?”

  “漢軍都退了,何必為他拼命?”這回?fù)Q到楊兗輕蔑一笑,既然劉崇敢不顧遼主圣顏奚落自己,那便好好讓他嘗嘗牛皮吹爆的滋味,“這次南下,大家自保為上,北漢是輸是贏,與我們無關(guān)。”

  張元徽的刺殺雖然令郭榮毫發(fā)無傷,卻徹底激發(fā)了他自先帝駕崩之后,壓抑許久的憤懣烈焰。再算上主力右路軍全線如鼠逃竄,更在他腦海中炸出無休止的火冒三丈——既然人無忠人,便只有我能忠我!

  只聽郭榮丹田發(fā)力,吼聲震天,“劉崇老賊,我來擒你!”

  剛獲全勝的元朗與永德,但見國君如一道閃電黑影,橫眉冷目地朝中路奔襲,便心急如焚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全力追趕奔馳。

  原本中路對抗正現(xiàn)焦灼,竟未想突傳奏報,說是郭榮此刻正朝自己殺來,驚得劉崇即刻慌了神,忙不迭派人朝契丹軍求援。

  他在莒山山頭親眼看著鮮亮的紅衣鋪天蓋地奔來,漢軍的黑衣衛(wèi)士人數(shù)雖多,卻技不如人,如螳臂當(dāng)車,被四處涌動的紅海囫圇吞沒。

  傳令官一個踏空,驚慌失措地跌落馬下,“陛下……楊將軍說他們自身難保,過不來了!”

  大腦空白的瞬間,劉崇肉眼可見郭榮此時此刻正駕著最鮮亮的一匹白馬,乘著簌簌南風(fēng),沖臨至自己僅有五十步開外,氣勢滔天,根本無人能攔。

  更令他恐懼的是,自己這一瞧,竟引來了郭榮狠辣陰決的對視。

  這下,郭榮殺得更加起勁,直搗漢家龍庭而來。

  “撤……”被南風(fēng)灌了多時的劉崇,嗓音已沙啞不堪,待他聚焦神志,才聽到自己難聽到極致的破鑼顫音,“快撤!”

  年邁的劉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帶著四倍于他人的軍隊,此時竟被一個不足自己年歲過半的毛頭皇帝,追擊得四散奔逃、五雷轟頂、六神出竅。

  郭榮已是殺紅了眼,單騎跑得飛快,恨不得奔過去將劉崇一刀斃命。

  一直在身旁默默保護(hù)的安歌終于忍不住攔下他的腳步,繃緊全身力氣大吼,“不能再追了!”

  趙元朗不顧左臂鮮血淋漓,和張永德一起以身阻攔——皇帝前線肉搏殺敵已是國之大忌,如今不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他朝危險繼續(xù)向前了。

  郭榮執(zhí)念已筑,任憑誰也無法說動,“曲突徙薪,必須移除,朕不能放掉這樣的天賜良機(jī)!”

  安歌撩開從盔帽中鉆出的幾縷蘭芷長發(fā),深長吁氣,“元朗,你們保護(hù)好圣上,我?guī)Пプ?!?p>  郭榮抻著手臂,拼死按住愛妻,“不行!你不能去!”

  安歌急不可耐地想要撥開被緊緊攥疼的手腕,突然抬首看到遠(yuǎn)處飛馭而來的熟悉身影,不禁歡喜揮手,“子期!子期!”

  看著她發(fā)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滿目悅色,郭榮青筋凸起的手背猛然一松。

  “陛下,左路軍已大獲全勝,白將軍正在莒山西側(cè)乘勝追擊,微臣便帶剩余半數(shù)兵士,歸來保衛(wèi)圣主安危?!崩钪剡M(jìn)聽聞樊愛能卸甲而逃、帝后正直面敵寇的消息,恨不得將其抽骨剝筋。

  “元朗、永德他們剛經(jīng)歷一場鏖戰(zhàn),不宜再疲累突進(jìn)。只有讓他們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跟前,我才能放心?!瘪R鐙上的腳不住踮高,安歌遠(yuǎn)眺著盤算追擊時間的無形流逝,興奮且焦躁著,“就讓子期帶人馬和我前去罷,有父親在潞州一帶鎮(zhèn)守,待我們兩面夾擊,便可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安歌見夫君左右兩難,深邃雙眸噴射火光瞳瞳,“你應(yīng)該懂我,為勝利而戰(zhàn),是我畢生渴望!”

  郭榮沮喪憤懣地低著頭,幾乎將牙齒咬碎,才終于毫不情愿地擠出一個“好”。

  話音未落,安歌和李重進(jìn)已帶著一眾兵將,伴著南風(fēng)正盛,窮追不舍。

  “啟稟陛下,永興節(jié)度使劉詞到!”

  約莫一個時辰,郭榮正在郊野大營坐立不安,聽聞后線援兵來到,立刻快步帶風(fēng),出帳相迎。

  老將劉詞一見郭榮,便摘下盔甲,俯首錘地,“微臣受樊愛能、何徽阻撓多時,以致護(hù)駕來遲,求陛下賜罪!”

  “你竟遇見那幫逃兵?”

  “微臣到澤州的時候遇見他們,樊愛能說遼軍已經(jīng)將戰(zhàn)地踏平,還說陛下生死未卜,多數(shù)將領(lǐng)都已經(jīng)投降蠻夷。那些畜生拿著刀劍,剽掠我們的輜重補(bǔ)給,終而見說服不了我們倒戈,便帶著糧草,朝南方長揚(yáng)而去了?!?p>  “簡直是厚顏無恥!”郭榮單手重重砸到營帳外側(cè)鐵欄,恨不得親手掐死這些叛徒。

  劉詞一路轉(zhuǎn)仕后唐、后晉、后漢,之后又追隨先帝治下,經(jīng)歷朝堂雖多,但每次出戰(zhàn),無一不是忠心勇悍之輩,如今他已到知天命的年紀(jì),早已眼明心定,將生死看淡,絕不會受一兩句捕風(fēng)捉影之言,便能與小人之流沆瀣一氣的,“若是陛下在前線有難,微臣和兄弟們更是決意護(hù)駕,哪有自己逃跑的道理?我們知道前方危急,便無心追捕逃軍,再請陛下賜罪?!?p>  “劉叔言重了,爾等忠勇,朕心甚慰!”郭榮連忙上前扶起這位灰白頭發(fā)的前輩,滿懷感激期盼,“今日,朕還需要你配合前線戰(zhàn)士,繼續(xù)追擊北逃漢軍。戰(zhàn)場之上,朕這個皇帝不能殺賊自如,便只能依靠你們了?!?p>  夕陽西沉,眼見郭榮基本一日水米未進(jìn),繼恩連忙呈上一碗湯飯為其進(jìn)補(bǔ),卻還是被他搖頭推開。

  “安歌和兄弟們在前面奮戰(zhàn),朕卻只能徒坐于此,再好的飯也是味同嚼蠟?!?p>  “微臣相信符主之慧,想必陛下更為堅信。”郭榮見多處負(fù)傷的趙元朗,正舉著纏繞棉紗的左臂站在簾外請求覲見,便趕忙為其賜座。

  “這一戰(zhàn),幸而有你和永德挺身而出,大周全軍方能力挽狂瀾?!?p>  “微臣看到陛下身影保護(hù)庇佑吾等子民家小,除了以身相博,眾士無以為報?!?p>  郭榮頗感欣慰,“得見你如今勇武依舊的模樣,朕和安歌也都安心了?!?p>  元朗強(qiáng)忍左胸牽痛,一陣低聲悶咳,“斗膽借陛下喚微臣‘有功之人’的名義,諫言陛下三思?!壁w元朗聲色清朗,吐字分明,言語之間似透露滿心懇切,足以令聽者動情,“陛下因惦念前方戰(zhàn)事不食不休,恨不能像往昔一樣親自上陣拼搏??墒牵菹氯缃癫辉偈腔首?,而是這大周天地唯一擎天一柱,事事親力親為雖好,卻耗神傷身。大周之柱不可垮,陛下安危亦不可逆。陛下應(yīng)萬事以龍體為重,龍體之穩(wěn),乃大周之穩(wěn)。關(guān)乎戰(zhàn)事煙火,有如微臣般千萬兵士,雖然渺小力薄,卻愿如飛蛾撲火,誓死保衛(wèi)明君?!?p>  “還有……”趙元朗與皇帝四目對視,毫無畏懼地繼續(xù)侃侃而言,“符主乃未來大周國母,雖有商朝婦好王后將女垂范,但陛下與符主伉儷情深,符主更應(yīng)事事以圣上為先念,不應(yīng)讓圣上為其個人追逐而憂思驚懼、廢寢忘食。身份之變,有時雖情非得已,但確實不得不以。”

  許久之后,郭榮才頗為動容地長聲呼氣,“元朗,你說的極好,這確是朕過往不曾深思過的謬誤,朕感謝你的坦誠?!闭f著,已接過繼恩手里冒著熱氣的湯飯,大口囫圇地吃著,很快便見了碗底。

  立在一旁的繼恩也連連豎起拇指,“還是趙將軍厲害,化解陛下煩懣憂思。”

  待郭榮將碗筷置于案上,眉心又現(xiàn)深沉溫柔,“然元朗方才涉及安歌之言,恐怕朕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不論她是皇后還是平民,朕都無權(quán)干涉她的追求。只不過,朕如今身為國主,更能以傾國之力助她追逐如愿。自由出入沙場的符安歌才是完完整整的符安歌,這便是朕能為她所做全部。”

  此時,一聲高亢的“前方奏報”傳來,只見一位身插旌旗的年輕小兵卷簾而入,跳脫的兩腿掀起一連串黃土飛天。

  郭榮扶案而起,“如何?”

  “啟稟陛下,我軍一路將敵軍追至北方澗水,漢軍為阻止我方攻勢,連連射箭,我軍幾乎未有攜帶盾牌……”那小伙顯然因在馬背顛簸多時,呼哧哼哧地氣喘吁吁。

  郭榮心幾乎提到嗓子,“然后怎么樣了?”

  “幸而南風(fēng)突然又變大幾分,那些箭沒法飛到河對岸,我們才躲過一劫。”小伙一動不動地舉著拳頭,繼續(xù)搜腸刮肚地回憶方才的驚心動魄,“等漢軍箭已用盡,將軍便下令總攻,可是,河水和淤泥太深,將最先出發(fā)的幾匹馬和士兵都一并沒在了水里。”

  郭榮一想到安歌平日總是喜歡打頭陣,就幾乎嚇得失魂,“符主怎么樣了?她還平安嗎?”

  “符主計謀果然不凡!”小伙說道興起之時,當(dāng)下拍手叫好,“她立刻命我們趁風(fēng)勢大作,架弓狂射,一下子將對岸好多敵兵射落了馬。于是,一半兄弟只身過河,搶了漢軍的馬繼續(xù)追擊,可是這時候,突然在另一半尚未過河的兄弟背后,烏泱泱追來一只軍隊!”

  連平日最不愛多言的趙元朗,都忍不住打斷他毫無邏輯與重點的匯報,“追來的軍隊是不是劉詞將軍的援軍?”

  “嘿!沒錯!”小伙露著十顆潔白的牙齒,反倒稱得他的皮膚愈加黝黑,兩旁擠壓的梨渦更顯憨癡,“后來,我們在山谷和他們又對了一場大戰(zhàn)……”

  郭榮急不可耐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領(lǐng),一陣咆哮,“你只說一句話,我們到底贏沒贏?符主安危到底如何?”

  “贏了!贏了!”那小伙子如啄木般笑著點頭,本來年紀(jì)輕輕的臉上眼角堆滿笑紋,“符主和李將軍本來就厲害得很,如今又有劉詞將軍數(shù)千人加持,我們已經(jīng)將敵寇成功趕到高平以外了!”

  說罷,他終于找到了信報官的感覺,跪地大喝,“賀喜陛下!我軍此戰(zhàn)大獲全勝!明日繼續(xù)乘勝追擊!”

  郭榮近乎擰成團(tuán)子的眉頭終于松懈下來,他抽出那小伙身上的旌旗,朝他背上下手及輕地抽了兩鞭,“你這小子,將朕耍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小兵扁著嘴,顯得頗為無辜,“奴才第一次做信報官,知道做不好,符主偏要奴才來做……”

  “符主怎說?”

  “符主見我年紀(jì)小,說我以后是做大將的人,若是連信報官都未做過,當(dāng)真是個笑話?!毙”ξ剡€未說完,便起身在營帳空地處,來了一出極為精彩的翻身鎖花全套拳法,從動作和武力上看得出,著實是位后生可畏的可塑之才,更遠(yuǎn)比他雜亂無章的言辭漂亮凌厲得多。

  完結(jié)后,他抱拳行禮,武人之姿酣暢淋漓,“符主命奴才為皇上獻(xiàn)丑,以賀今日大捷得來不易?!?p>  郭榮恍惚回到昨夜,懷中的安歌雙瞳剪水,偷笑著搖晃腦袋,煞有其事地在他耳旁吐氣如蘭,“神女夜觀星象,乃一位姓郭名榮之人,在歷史長河中大放異彩的發(fā)軔開端,從此耀眼奪目,一發(fā)不可收!”

  火燒云關(guān),集結(jié)著朝暉夕芒里揮舞的每一寸劍影刀光,櫻紅如血,一盞盞鮮明赤誠的注腳,注定揮灑鎖墨浸入悠遠(yuǎn)史冊。

  莒山開天地,春色耀飛升。

  高平之戰(zhàn),無論戰(zhàn)場內(nèi)外,仍有無數(shù)執(zhí)掌歷史左右的事端,躍躍欲試,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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