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圍攻壽州已整整兩月有余,劉仁瞻之軍固若金湯,教周軍陸上連綿攻勢收效甚微,甚至連外城圍墻都無法靠近,見此南唐罕有可與大周勢均力敵的將軍敵手,郭榮決意改變策略,從水路出發(fā),乘小舟自淮河渡至城外壕水內(nèi)溝,再悄悄潛伏岸上,以此接應(yīng)重甲叩擊城門。
此番入唐,大周連戰(zhàn)連捷,似有老天得道相助,今日更不例外,早間濃霧升起,彌漫無邊,自是佳兆,任憑劉仁瞻如何有千里眼,皆恐無法洞察這片混沌之下,周軍覬覦的半分動向。
因多日來,郭榮親眼所見軍中將士漸有散漫傾頹表現(xiàn),今日便打算親上戰(zhàn)場,鞭策矯正軍威,于是,便由趙匡胤護(hù)衛(wèi)皇帝自水路前進(jìn),張永德、李重進(jìn)和符后守在陸上接應(yīng)。
行舟過半,風(fēng)勢漸起,令郭榮心中一沉,“霧就要散了,讓先鋒隊速速疾行!”
號令尚未來得及通傳,霎時便聽急促風(fēng)聲怒吼著呼嘯穿過,眾人還未回過神來,便見極粗的箭矢穿過迷蒙的天際倏忽而降,勢大力沉,砸得水面浪花四起,吞噬八方,恰有御船右側(cè)兩艘護(hù)艦船底被洞穿,伴著一片凄慘呼叫,人和船已一并傾覆江底。
北方禁軍多有旱者十之五六,入水的兵士拼勁全力抓著周圍船只,不致被早春解凍的湍急河水卷走,河中亂作一團(tuán),眼見御船前方愈發(fā)擁擠難行,箭矢仍舊一刻不停的從四面八方襲來,幾乎要令大周水軍圍困于死地。
趙匡胤見狀,立刻從船上砍下幾縷紅綢,系在腰身,“境況危急,陛下不宜前行,微臣帶人前去探路。”
說罷,召喚前方張瓊所駕船支,共同擼槳快行。
風(fēng)勢再起,眾人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濃霧快速散去,壽州城墻上露出一架黑洞洞的巨大筒型箭炮,約莫有一人形制,更恐怖的是,這是柄連弩射弓,一弓連發(fā),密集如雨,對著淮河上滔滔而來的周軍船隊就是一片天昏地暗的攻擊,眨眼間,又擊沉船只無數(shù)。
幸而張瓊是把搖櫓好手,努力平衡著船只在箭雨中躲閃前行,他聲嘶力竭地疾呼,“趙將軍,快把紅綢解開,我們要成眾矢之的了!”
趙匡胤反將醒目紅布系得更緊,“我們就是為了給圣上引開火力,你注意前方,快沖!”
“救命??!”只聽一聲巨響,身后兩船躲避重箭不及,反而相撞,數(shù)十兵士哀嚎著從岌岌可危的沉船上滑入水中,無數(shù)細(xì)密箭鏃一刻不停地穿體而去。
趙匡胤焦心御船有恙,連忙回顧情狀。
“小心!”
趙匡胤尚未看清圣主安危,便覺張瓊已是重重砸在自己身上,替他英勇精準(zhǔn)地?fù)踝×酥旅患?p> 尖厲鐵器深深扎進(jìn)腿骨里,頓時血流成河,髀骨白森森的被帶著翻出大半截,傷處已漸成烏黑。
“此箭有毒!”趙匡胤高呼張瓊姓名,終令本已疼昏過去的他突然驚醒,抵住牙關(guān)拔出匕首,決絕地將頎長箭身一刀斬斷。
遂又暈厥過去,生死未卜。
幸而安歌帶領(lǐng)著陸兵,用盾遮蔽重機(jī),對著壽州新創(chuàng)殺器一通投石,才得以令水中諸將全身而退。
此戰(zhàn),大周水陸兩隊人馬損傷近千,大營各處已是鮮紅泥濘成片,彌漫著此起彼伏的痛楚呻吟,醫(yī)師營更是人滿為患。
“全軍聽令!”李重進(jìn)撕開亂蓬松垮的發(fā)髻,長發(fā)膠著飛舞,但也掩蓋不住他覆著血灰交加的怒目,像極了一只抖擻著鬆毛就要進(jìn)擊的雄獅,“看看你們自己的鎧甲,有劍痕的,都給我上前一步!”
馬步軍內(nèi)稀稀拉拉地站出十幾人來,趙軍屬下也有幾十位渾身濕漉迎風(fēng)顫抖著站了出來,其余人等驚魂未定地看著這位平日風(fēng)度翩翩、鮮有激動的李將軍,不知他今日這般癲狂樣子意欲何為。
“禁軍上下,沒有聽到本將說話么?身上有劍痕的,都一并站出來!”李重進(jìn)盛怒之下已是拔劍相向。
“你要動我的人么?”張永德面色陰沉,健碩身軀如同一面高墻,堵在一眾禁軍身前,“只管看好你馬步軍的人,禁軍的事,你摻和不起!”
“此戰(zhàn),我是圣上任命的淮南道行營部招討使,有權(quán)調(diào)動戰(zhàn)場任何兵將,還請姐夫自重!”將臺上的李重進(jìn)拔劍探向張永德身后,軍威立足的危急時刻,再顧不上什么兄友弟恭的情面,“再說一遍,若不出來,殺無赦!”
一個身著禁軍服制的矮小兵卒甩開身旁人緊攥的胳臂,捂著臉出了列,陸陸續(xù)續(xù),禁軍近百人迫于威懾紛紛步出行伍之間。
原來方才激戰(zhàn)時,李重進(jìn)及眾將拱衛(wèi)安歌一路沖到壽州近城之下,土石飛崩、毒箭壓頂?shù)幕鞈?zhàn)中,他回身竟瞧見許多兵卒不顧皇后及主將安危,畏首畏尾地蜷縮在隊伍最后,水路那旁,竟還有許多兵將比圣上更早地脫險回歸岸上。
見帝后皆身先士卒,而士卒僅念及自保為上,重進(jìn)心中極為不忿,便趁大軍撤退之時,用手里的劍背朝那些人盔甲上一頓劈砍,記為標(biāo)注,除此之外,仍少不得許多漏網(wǎng)之魚混于隊中。
“軍人只顧自己生死,就不配做軍人。大周之師,容不下一個叛將逃兵!”重進(jìn)垂嘆著眉眼環(huán)視一周,傷感且無奈,“如此,也能讓你們死個明白?!?p> “李重進(jìn),你敢!”張永德在夾雜著驚愕與求饒聲中跨步登上將臺,與李重進(jìn)豎目相對,似要展開一番對決較量。
“你說本宮敢不敢呢?”
一陣沉穩(wěn)鏗鏘的女聲降臨,校場頓時鴉雀無聲,安歌端持著被繃帶纏繞的受傷右臂,眉眼緊皺,在趙匡胤陪伴下緩緩走近。
“這……唉!”張永德恍惚片刻,急得拍著大腿,只得轉(zhuǎn)身從即將送上刑場的人群中拉出一高一矮兩個人來,遂將二人的頭盔扯了去,才終于露出他們的廬山真面目,“皇后娘娘,你說,他們可殺得么!”
“姐姐,我回來了……”
“李將軍,她翻山越嶺,入敵國虎穴,就是為了去幫你陪你。”騅兒捂著臉淌著淚跪在地上,身旁的趙光義早已擋在她身前,喋喋不休地為她道盡不平,“我死就死,沒什么大不了的,只希望你留她一條命?!?p> 趙匡胤見胞弟亦卷進(jìn)渾水是非,卻一言不發(fā),身旁焦灼不已的王審琦,嘟囔著正要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也被他死死按住。
一眾戴罪之人,見到皇后三妹在此,半顆心頓時松懈下來。其余人等見此事牽扯面甚為廣眾,多有靜觀好戲之感,都聰明得紛紛避嫌,絕不開口品評各方半句。
“打了敗仗,你們竟有閑心滋生事端!”
“陛下息怒!”眾人見怒氣沖沖的郭榮揭簾而出,立即乖覺伏地叩拜。
“你們的戰(zhàn)友許多都毫無知覺地躺在那里,殘肢斷臂,血肉模糊,傷重毒發(fā),數(shù)不勝數(shù)!”郭榮指著遠(yuǎn)處忙碌不堪的醫(yī)師營,只覺痛心疾首,“而你們,于君主不尊,于忠義不顧,于戰(zhàn)友不配,理應(yīng)斬殺!”
眾人當(dāng)即驚嚇得魂飛魄散,張永德壯著膽子給禁軍求情,“皇上,事發(fā)突然,戰(zhàn)況又十分復(fù)雜,大家都已盡力了……”
“高平一戰(zhàn),朕便說過,若是有天忠心沒了,樊愛能與何徽的下場,便是你們的下場!”郭榮話鋒一轉(zhuǎn),“張永德,你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帶領(lǐng)禁軍守衛(wèi)帝后,是你的本分職責(zé),釀成今日這番情狀,你罪責(zé)難逃!”
“陛下恕罪!”
“還有趙匡胤!”
“末將有罪?!?p> “這就是你為朕操練整飭的軍隊么!散漫無章,無視軍威,仍有這么多人臨陣脫逃,枉費朕如此信任你!”
見郭榮愈發(fā)盛怒難下,知道他果真為這場敗仗生了大氣,安歌怯生生地拽了拽郭榮背后的袖管。
郭榮冷冷地甩開她的繞指柔,言語中意有所指,“誰家的兄弟姊妹,都要帶回去好好管教,不要在戰(zhàn)場上胡亂惹是生非,這里是軍營,不是你們的高門宅院!”
“陛下,民女有罪?!币晃慌^散發(fā)的女子撥開身前人等,沖到將臺之下,揚(yáng)著嬌嫩卻失去血色的圓面,雙眼噙淚,侃侃而述,“民女作為大周一員,三年來有幸為陛下蒔花弄草,看過陛下為每株花草傾注的悉心與耐心、堅持與柔軟,更理解陛下心系天下、福澤萬民的乾德仁厚。民女知道,陛下雖然盛怒,卻定然不忍下令斬殺,花草尚需侍弄維護(hù),更何況來自五湖四海、背景各色人等組成的軍隊呢!這些時日軍中勞作,民女耳濡目染每個士兵雖然想念家人故土,卻仍一絲不茍地極力做好分內(nèi)之事。只是,克服死亡的恐懼并不輕巧,并非每人都是李將軍、趙將軍那樣的戰(zhàn)神,我們還需成長歷練,更需要陛下的恩澤寬宥……如此,民女唯愿以一己之身,代替罪責(zé)戰(zhàn)友獨自赴死,以平陛下怒火,亦不枉費陛下多年來扶持信任之恩!”
“妹妹!”王審琦飛到女子身旁,撫著她的盔甲,跪地求饒,“陛下,山莀她一直心系陛下,才央求末將把她帶到軍營作漿洗工,今日見全軍總攻,便想為大周盡一份力,莽撞不知竟釀成如此禍端?!彼e起山莀因長時間被水浸泡而粗糙起皺的手,苦苦哀求。
郭榮悲天憫人地望著眼前一張張或稚嫩、或經(jīng)歷滄桑的臉龐,心有不忍,“今日之事,各有難處,若是把有罪之人齊齊盤算,重進(jìn)、永德、匡胤等等都將一并牽連,就連朕和皇后也不例外。你說的沒錯,在場眾位并非人人都是戰(zhàn)神,但是兵貴有氣結(jié),敢打必勝,舍我其誰,功名一世,氣節(jié)千載。敵人不會因為你們怕了逃了而不殺你,若是你們都怕了,膝蓋都軟了,誰來保衛(wèi)你們的錦繡故土、父母妻兒?今日,朕給你們一次改過自省的機(jī)會,萬望爾等秉心牢記,這樣的事,再沒有下回了!”
“謝陛下隆恩!”校場眾人齊聲叩拜,亦感慨萬千,更深有洞徹覺悟。
“謝陛下,”山莀溫柔娟秀地朝郭榮笑著,眼神頗顯幾分迷離渙散,“能見您一面,民女死而無憾……”嘴角的笑容還未散盡,便昏厥在兄長的懷里。
“妹妹!妹妹!”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一柄折斷的箭身橫插入她的腰間,已是滲出一灘駭人腥紅,郭榮連忙命人將她抬到御營,又火速喚來最為信任的太醫(yī)搶救診治。
看到那年萬歲山所見的侍花女竟在萬人面前向郭榮表明心跡,溫柔聰慧又心慈純善的模樣,讓安歌手心冰涼,牽扯得手肘也是疼痛不止,見騅兒與重進(jìn)又委屈又想親近的樣子,便吩咐侍從讓她在后營從帳安頓休整,獨自回營舔舐煩亂的思緒去了。
不想,剛掀開帳簾,響起一陣怪異的窸窣聲響,安歌循著桌案彎下腰,兩只雪白的飛鳥撲棱著翅膀朝她撲面而來,驚得她不住后退著揮手躲閃。
忽覺肩膀一沉,那兩只已赫然蹬立在她的雙肩之上,安歌僵著脖頸,吃力地斜著眼睛,只覺瞥見其中一只身上幾條斑斕而又熟悉的鵝黃殷紅,頓時喜出望外。
“鳥翎,鳥羽?”
愁云暫散,那兩只久違的小友聽到熟悉的呼喚,似乎也有所感應(yīng),酣暢淋漓地圍繞營帳一圈圈飛翔,最終瞪著渾圓明亮的眼睛,乖乖落在書案之上。
安歌趕忙為它們準(zhǔn)備了水和粟米,愛憐地摩挲著它們干凈優(yōu)雅的毛發(fā),望著它們埋頭享用飽餐的模樣,心底禁不住泛起一絲莫名緊張,似亦有隱隱怦然期盼——信當(dāng)是他寄來的吧?如今他為何還來找我?是恨之入骨還是……念念不忘?
安歌撫著扁平小腹,想著其中與他唯一存在的牽絆,終還是忍不住摘下鳥翎和鳥羽腳爪上精致的黃銅信筒,一探究竟。
拆開兩條手指般大小的信紙,看到他行云流水間呈現(xiàn)成熟氣韻的字跡,安歌的眼淚止不住蒸騰打轉(zhuǎn),曾經(jīng)的青澀過往恍如昨日,只是,她忽然覺得,分離得時間太久,越想清晰回憶他的樣貌,就越發(fā)朦朧模糊,用力地扒開塵封的記憶,只有崇訓(xùn)那張和他極為相像的面容不斷跳脫浮現(xiàn)在眼前。
她知道那不是他,又覺得那就是他,他像一個符號,烙印著自己的一截青澀人生。
“黑發(fā)染蠶絲,相思無絕日。不恨歸來遲,仍盼相見時。費夫人病重,思女之情甚篤,二妹業(yè)已尋至,吾等盼汝歸來一聚。永日君敬?!?p> 永日為昶,她心知肚明。
安歌心緊緊揪成一團(tuán),沮喪無助地趴在案上哽咽起來,“我該怎么辦……”
那個孑然一身膽敢走遍天下的符昭華,如今已成為大周的皇后、郭榮的妻子、宗訓(xùn)的母親,這三重身份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允準(zhǔn)她踏足蜀地,且后蜀已與南唐、北漢結(jié)成聯(lián)盟,一致抗周,與身處萬里之外敵國的母親和他再相見,怕是此生縹緲難得之事了。
自有記憶以來,“母親”之于安歌而言,始終是陌生空洞的樣子,從未見過她傳說中的美艷,亦從未開口喚過誰“母親”,年少時,她覺得正是因為母親的缺失,才讓她在符府備受冷眼,若是沒有父親和昭信給自己出來歷練的機(jī)會,整個人生怕早就草草了事了去。以至于她至今覺得,自己始終沒能做好宗訓(xùn)的娘親,因為自己的人生徹頭徹尾地缺失了關(guān)于母親最鮮活、最真實的觸感和記憶。所以,對遠(yuǎn)在后蜀已成費府主母的“母親”,她更多有怨,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母親”卻又真真切切地救過自己,或許她曾經(jīng)跪在孟昶腳下哭泣著求他襄助,也曾經(jīng)在佛堂中晝夜未歇地誦經(jīng)祝禱,或許每個暮鼓晨鐘里都有她無時無刻地想念。
捫心自問,難道她竟吝嗇無情到連母親人生中或許的最后期盼,都不能給予點滴毫厘么?
鳥翎和鳥羽察覺到她的重重思慮,咕咕叫喚著低下頭來,用光潔柔順的羽毛蹭著她的手臂,似是對她說,“歸去歸去,他們想你,就如同我們一樣?!?p> “你聽到了么,剛才在將臺……皇上十分看重王姑娘呢!”安歌驚覺后營之外不遠(yuǎn)處,兩名禁軍將士正壓低聲音談?wù)撝裁础?p> 她不安地將窗氈掀開一個小口,把耳朵湊上前去,企圖捕捉只言片語。
“人美心善,又溫柔似水,真是一個好女人?!?p> “你瞧上她了?看圣上緊張的樣子,人家八成是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的?!?p> “可看眼前,皇后并不希望陛下納妃吧?”
“圣上唯一子息,納個妃子難不成皇后還不允準(zhǔn)?”說到半截,就被對方打斷。
“喂,別胡說!”那人笑著連忙捂住他的嘴,“被主子聽到,不要腦袋了!”
“到時,請王美人給咱倆做主就得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安歌腦子嗡嗡亂響,再不想聽下去。
她害怕極了,因親眼見過山莀投向他那閃耀光芒的眼神,試問世間能有多少男子,能夠抵擋得住溫潤秀麗的美人毫不掩飾的盈盈戀慕呢?
不像尾槿熱情洋溢得讓人體感壓迫窒息,山莀的睿智敦厚,讓安歌不禁想起那位曾經(jīng)陪伴他多年、給過他幸福完滿之家的溫婉故人。
她突覺驚慌失措起來。
連自己都生出這樣的感悟,想必他那此生都難以愈合的妻離子散的痛楚,在面對這樣一份似曾相識時,將勾起多么無窮無盡的故時情誼!
想到這些,安歌只覺寒風(fēng)穿堂,無孔不入地剽掠著每一寸骨骼血脈的溫?z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卑?p> 后帳從營中,馬虎的侍從似乎多點了一整只紫檀香,氣息裊裊,煙云繚繞,似在勾魂引魄,曖昧撩撥。
“讓我看看你臉上的傷,好不好?”從陪她入帳開始,騅兒便捂著臉,一句話未曾說過,血絲從指縫滲出,讓他看得心驚膽戰(zhàn)、羞愧難當(dāng)。
她只是死死地盯著對面之人光澤泛起的發(fā)尾愣神,不為所動。
他忽地把住那只血跡斑駁的手掌,決意用男兒之力逼她就范,“這樣會留疤的,我必須立刻為你上藥!”
騅兒曾經(jīng)對他傾注一汪綠水柔情的雙眼只剩下陌生無情,她起身甩開子期送來的全部好意,決絕地走向遠(yuǎn)方。
“是我對不起你,可你不能就此糟踐你自己!”子期仿佛從頭到腳被人倒下一桶冰水,腦海一片空白,唯有下意識地囁喏著抱歉,看著那抹靈動火焰終于不再糾纏,跳脫著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
“唔……”
心情跌到谷底的他,倏忽感到兩片香甜濕潤的唇瓣重重壓在自己右顴之上,還有蔥蔥玉指忘情地摩挲探尋。
直至眼前白皙如雪的脖頸占據(jù)他目力所及的全部視線,終于將他帶入毫無顧忌的歡騰之巔。
他迅疾抬高下顎,忍不住用唇對上那兩瓣沾染著自己身體熾熱的殷紅嬌嫩,雙手亦攀上她纖細(xì)玲瓏的腰身。
騅兒調(diào)皮地踮起腳尖,令他不斷伸長脖頸以滿足唇齒間最深切美妙的貼合,緊緊纏繞腰后的健壯手臂,終于霸道地落定在她身后凸起的無盡柔軟之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喘息著戀戀不舍地放開。
“騅兒……你把我嚇壞了。”
“我猜肯定不是被我的吻嚇壞了?!彬K兒抿著嘴,用袖口輕輕擦去他臉上懸掛的胭痕,全身寫滿了得逞后的喜不自勝。
“你欲擒故縱,每次都來捉弄我,我竟每次都敗在你的手里?!弊悠诼燥@懊惱地點啄著她的鼻尖,直到觸及右顴上的紅色劍痕,終讓他眉頭緊鎖,“對不起,你的傷……”
騅兒反而將拇指輕輕掃過他的臉,沒心沒肺地笑著,“你的臉上有劍痕,我臉上也有,這才叫天作之合,絕世無雙。”
“別鬧,我來給你上藥?!?p> “嗯?”騅兒又將手箍住他光潔的面頰,捏著他的唇,忍不住壞笑,“子期哥哥,我要這個藥,我要這個藥!”
子期無奈地輕嘆著氣,嘴角高高掛起的微笑,直白地吐露出他此刻的心心相印,循著她的意思順從探上前去,唇齒貼著那抹傷口輕輕吮吸,吞咽著殘存的血跡,咸腥卻甜蜜無邊。
“騅兒,這是你的第一個吻么?”
“當(dāng)然??!自我遇見你時,這輩子就只想對你一個人?!?p> “其實,我亦是。”
原本想找子期和騅兒傾訴苦惱的安歌,在帳外似乎聽到里面的劍拔弩張,正猶豫著是否出面調(diào)解,卻不料劇情急轉(zhuǎn)而上、烈火烹油,全部的風(fēng)花雪月一絲不拉地落進(jìn)她的眼里耳里。
“我的蒼天!”聽到性情充滿著奇形怪狀的鐘子期之于初吻的自述,安歌呆若木雞,止不住仰天嗟嘆,只是……聲響似乎大了一些。
帳內(nèi)擁吻的兩人赫然回頭,這才瞧見簾窗上那張似乎可吞下整個拳頭的嘴唇,三人面面相覷,好像令時間封印在沙里,成為了歷史的遺跡。
安歌忽然記起來,她自己是皇后!
既是皇后,便應(yīng)當(dāng)光明正大地看,以便光明正大地為他們欽定婚約。
“郡主!你本是我的妻子!誰也不能把你奪走!”
旋風(fēng)揚(yáng)起沙土,刮得帳簾四面洞開,從它背后,突然傳來一聲男子歇斯底里的長嘯。
趙光義雙眼通紅地拔出腰刀,刀鋒在天空劃過一道憤怒的弧線,一邊反射著他扭曲的臉,一邊朝兩人長揚(yáng)而去。
只是,怒火中燒讓他的功力水準(zhǔn)全無,飛旋的刀尖深深扎入帳頂?shù)哪拘?,紋絲不動。
“啊!”忽而清醒過來的趙光義只想羞憤地逃離,跑出數(shù)步,便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一只哭聲震天的扶靈長隊中。
他撐著地,拼命地攫取稀薄的空氣。
宇內(nèi)天地,四海八荒。
一瞬間,他好像什么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