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糾正道:“二大爺,我是李易。”
“哦~”
二大爺聲音拉長,白眉拉聳,他渾濁的眼眸明顯呆了幾下,隨即木棍跺了一下地面,聲調拉高。
“我知道,我知道,我記性好的很,能夠記住100多個樂譜,當年十里八鄉(xiāng)都想著聽我的二胡。興國啊,我當年就看中了你的天賦,可你偏要去當那啥教師。”
李易道:“我是李易。”
“我知道,興國?!?p> “……”
李易決定不跟這小老頭計較,提著籃子走進了上一代人的屋子。屋子很破舊,墻壁已經(jīng)全部風化露出坑坑洼洼的泥磚,房梁上時不時有黑影跑過,地上擺滿了各種雜物。
這個房子的時間停留在了50年前,上上代人的時間中。在二大爺未死去之前,它會一直存在。
腳踏進去,恍若穿越了30年。
李易上初中時曾讀過一本書,有一句話他印象深刻。房子是有生命的,有人住時它能存在幾十上百年,無人居住只需要幾年就會迅速老化,并且坍塌。
原本他是不信的,后來他離開清水村的土屋才明白有生命的房子并非鋼筋水泥,也不是泥巴木梁,是人住的房子和記憶。
歲月可以磨滅萬物,但記憶可以傳承。
將籃子放在桌上,將里面的掛面取出來,臉大的白瓷碗盛放著,兩個荷包蛋幾根青菜。
“二大爺快吃吧?!?p> 二大爺坐到板凳上,取出一個葫蘆,倒了點小酒一邊喝一邊吃著面。記性不好,但是卻蠻會享受的。
李易沒有看老人吃面的奇怪癖好,順手拿起了放在桌旁的二胡,細細的端摩。
兩口下肚,二大爺忽然放下筷子望著李易。
“興國,這面涼了。”
李易眼皮微抬,探手輕摸白瓷碗,頓時潔白的瓷面微微發(fā)紅,掛面開始冒出熱氣。隨后一邊繼續(xù)擺弄老舊的二胡,一邊說道:
“別碰到碗,小心燙著?!?p> 二大爺眨了眨眼睛,悠長的腦神經(jīng)幾秒后終于反應過來,猛然起身指著冒著熱氣騰騰的掛面:“妖妖妖怪!興國,這碗面變熱了,有妖怪!”
李易也眨了眨眼,故作困惑的說道:“二大爺,面不熱怎么吃?不吃又要涼了。”
“……”二大爺又呆了幾秒,好似在思考熱面是妖怪,還是面熱了才能吃。
李易沒有回答,繼續(xù)擺弄著二胡,二大爺很快又忘記了開始大口大口的嗦面。
沒一會兒,一碗掛面就空空如也,不知道是二大爺餓極了,還是自家老媽的手藝好。鑒于昨天老爸也來送過飯,大概率是后者。
李易快收拾碗筷,想要離開時,恰好一個人走了進來。
來者身材高挑,一身淡黃色的長裙,讓一雙細嫩的長腿更加顯眼,畫著淡妝的五官頗為好看。
李莉莉,曾經(jīng)讓他很頭疼的小太妹。
她怎么來?
李易很是意外,他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富家小姐來山溝里干什么?
“莉莉,你終于舍得來看我這老頭子了。”
身后的二大爺看到女子,幾乎是要撲過去,要不是李易伸手扶著他就摔倒了。
李莉莉小時候跟二大爺學過一陣子笛簫,沒記錯也是正常,李易如是安慰道。
李莉莉偷偷看了一眼李易,隨后又移開目光,先是露出笑容與老人打招呼:“二爺,聽說你扭到腳了,我特地來看看你,嚴不嚴重?”
其實是找借口來看李易的。
“哎呦!不嚴重不嚴重,我身體硬朗著呢。”二大爺笑容越發(fā)燦爛。“你這孩子也真是的,這點小問題就跑來,耽誤工作怎么辦?”
“今天周末放假,我正好抽時間來看一下你。”
李莉莉和二大爺寒暄完,這才將目光放到李易身上。眼神平靜自然,舉止得體看不出任何端倪。
“易哥,沒想到你也在這里?!?p> 目標是我?
李易瞬間察覺對方的真正目的,不過天人感應不是讀心術,他也不知道對方葫蘆里賣著什么藥。
看破不說破,他只是簡單的點頭。
“嗯?!?p> 冷淡的態(tài)度讓李莉莉多少有點失落,不過很快就調整過來,她早就習慣了對方這種態(tài)度。
李莉莉雖不是出身大富大貴,可由于父親是李家長子,還賺到了很多錢,她在李家從小就是眾星捧月的存在。
可惜她小公主的地位,在李易這個州考第一,準狀元面前不值一提。父母的一句句為什么不學學李易,以及家教的經(jīng)歷給她埋下了深深的敬畏。
原本李莉莉也叛逆過,可惜都被李易從酒吧、KTV等地方強行拽出來,那些看起來很兇狠的朋友竟然打不過他堂哥和趙四。
回過頭來李莉莉反而感謝當初堂哥對自己的粗暴,沒有他自己的人生可能就廢了?,F(xiàn)在初中那群酒肉朋友,有的賭博跳樓了,有的犯罪進了監(jiān)獄,有的初中就輟學打工,幾乎沒有一個出人頭地的。
反觀她自己,考上了國內一流大學,進了神州百強企業(yè)。
“哥,關于復讀的事情,我和弟弟已經(jīng)幫你找好學校了。你曾經(jīng)的母校,玉城一中說可以讓你復讀,不過要通過考試才行?!?p> 這幾天李莉莉都在為這件事情奔波,父親和弟弟可能是出于某種原因想討好李易。但她是真的幫這位堂哥,哪怕只是念在當年把自己拖出酒吧的事情。
“考試可以,但我不想去學校。”李易指著自己臉上的胡渣,“都快30歲的大叔了,讓我去當老師還差不多?!?p> “噗……”
李莉莉忍不住輕笑,道:“一中是全日制寄宿學校,讀了不上學恐怕有點難。不過我可以跟校方講講,看能不能通融通融?!?p> “有心了?!崩钜孜⑽Ⅻc頭算是承了這份情。
不知為何,李莉莉心中忽然涌現(xiàn)莫大的歡喜,有點受寵若驚。李易給她一種面對公司老總的既視感,準確說是上位者的氣質,這份氣質比她見過的任何領導都要強盛,但又極其隱晦。
如果說那些領導給李莉莉的感覺是如海嘯般的壓迫,那李易就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平靜而又壯闊。
錯覺嗎?
李莉莉回過神來,失笑搖頭,可能是這位堂哥在她的記憶中過于威嚴,和那些大領導重合了。
“易哥……”
李莉莉還想說些什么,旁邊感覺被冷落的二大爺終于爆發(fā)了。
“哎呦,我的腿,我的腿?!?p> “二大爺,你怎么了?!崩罾蚶蛄ⅠR上前關切問道,手機已經(jīng)舉起來準備叫救護車了。
“腿突然有點痛,現(xiàn)在好多了?!倍鬆斠姾镁褪眨瑥呐赃叺南渥永锬贸鲆桓竦?。
“莉莉,爺爺我最近功力大漲,神功已成,領悟到了一門曲子?!?p> 李莉莉頗為好奇問道:“好啊。”
“扶我到外面,正好我那棵桃樹開花了,借景抒情?!?p> 二太爺在兩人的攙扶下來到了外邊桃樹下,此時6月份正值桃花開的季節(jié),粉紅色的花瓣長滿了整顆桃樹。
二太爺拿著竹笛,輕吹發(fā)出第1個音可見其功力深厚,音色飽滿清幽,曲子委婉而凄慘。
李易也微微側目,看不出來二大爺吹的還蠻好聽的,有幾分真本事。好曲容易勾起人的回憶,他想起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友,那時她最喜歡聽他吹的笛樂。
旁邊的李莉莉差點笑出聲,這不是最近出的曲子問天嗎?二爺又拿收音機聽到的曲子改編一下,來說是自己自創(chuàng)的。
不過二爺這改編還怪好聽的。
曲終,最后幾聲跑掉了。
二大爺搖頭,故作高深的說道:“哎,老了,老了,自己做的曲竟然吹不完?!?p> “二爺厲害?!崩罾蚶蚍浅E鯃龅呢Q起了大拇指,夸得這小老頭滿臉紅潤。
“興國你覺得呢?”
二爺把目光放到了李易身上,顯然也想聽對方的贊美。
“厲害厲害?!?p> 李易也點頭稱贊,只不過他慣有的括靜在這個時候顯得有些敷衍。讓李莉莉以為堂哥知道二爺胡編亂造,忍不住“噗”的一聲捂嘴輕笑。如此愛面子的二爺更加不好了,強硬把竹笛塞給李易,嚷嚷著:
“你來,你來!”
李易看著吹胡子瞪眼的小老頭,不知道哪里惹著他了,說道:“我很久沒有吹笛了?!?p> 大概已經(jīng)兩千年了。
“那更要吹了!老頭子我當年可對你寄予厚望。”二爺依舊不依不饒,他顯然還是把自己當父親了。
李莉莉不想看到李易為難,拍著二爺后背,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安撫道:“二爺,易哥真的不會吹笛子,你就放過他吧。要不您把那自創(chuàng)的曲子傳授給我,我想學。”
“不是興國嗎?不過既然你想學,那我有個條件,每兩個月都要來看我一次?!?p> 二爺臉色稍稍好些,正當他打算奪回笛子時,一聲悠長的笛聲蕩開。
轉過頭來,只見李易早已將竹笛放在唇邊,聲音隨著他的手指和吹氣變化。音色更加飽滿清幽,依舊是二爺吹奏的那曲《天問》。明明是一樣的曲子,可聲音里仿佛帶著某種魔力,將他們拽入另一個世界。
笛聲清遠悠揚,微風隨音而起,隨聲而落。桃樹上的花瓣乘上了風,在山間飛舞,圍繞著那穿著白T恤的瘦弱男子。
忽然,笛聲變了,曲子也變得。
不再是凄美委婉的天問,更像是震天動地,金戈鐵馬的入陣曲。
狂風呼嘯,兩團桃花在空中對撞,每一次撞擊笛聲都會變得尖銳高昂,仿佛真的有兵器在對碰。山中的飛鳥逃離樹梢,鳴叫的蟲子也不在發(fā)聲。
二人好似看到李易站在山岳之巔,漫天飛劍朝他飛來,無數(shù)人影朝他攻來。可當他們眨眼再看,飛劍變成了桃花樹,山岳變成了桃花,敵人也不過是樹蔭。
曲終,高昂的笛聲又回到了《天問》的凄美清幽。
二爺和李莉莉呆住了,根本說不出話來。他們是懂笛子的人,自然明白剛剛那番演奏多么精彩。
“就叫它問劍天闕山吧。”
李易交還竹笛,看太陽已經(jīng)高高掛起,提起籃子不急不緩的離開。
今天中午吃黃豆燜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