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安安靜靜地坐在快馬香車里的麝姬,突然止不住地垂淚涕泣起來。香綾在麝姬身邊形影不離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姑娘這么肆無忌憚地痛哭流涕呢!即便是上回與失散數(shù)載的阿父阿母相認相聚,姑娘也沒有這么哭過,只不過找回了一些闊別已久的眼淚而已。如今這情勢,對于麝姬而言,就好像頭頂一根拴著巨石的、緊繃了好多年的、拇指粗的麻繩哪一天突然斷了一樣,終于,從此再也不用因它而擔驚受怕了!這些年來苦心經營的好似堅如磐石的內心,也如馬奇諾防線一般,突然就不攻自破了!無助、害怕、委屈、傷心,這些埋藏在麝姬姑娘心底深處的、與生俱來的感性情緒宛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洶涌澎湃,一浪接著一浪,如何能停得下來!
經此一難,麝姬再也不用假裝什么了,不管是冷漠,還是堅強,這些偽裝都已經如受了潮、發(fā)了霉的乳膠漆墻面一般,剝落得面目全非了。在始終陪伴于身旁的香綾心里,早早就認定,姑娘其實就是一個內心無比善良、柔弱之人,在駕著馬車的、多年朝夕相處的星流眼里,麝姬姑娘更是一個值得加倍疼惜的可憐可親的女子。
不知過了多久,車里面的麝姬終于停止了抽泣,以淚洗面之后才真真切切地聽到了車外那劃破靜寂夜空的馬蹄聲,咯噔咯噔地連綿不斷。與此同時,自己心里面也跟著翻騰起了陣陣迷霧。
“星流,我們這是去哪呢?”
麝姬輕聲細語地問道。
“當然是把姑娘送回到央郡城里的阿父阿母身邊??!”
星流用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用力說道。
“可是~”
麝姬吞吞吐吐的,似有難言之隱,有些欲言又止。
“難道姑娘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
星流直言不諱地喊話道。
“可是我怕會連累他們。”
麝姬遲疑了好一會兒,默默地說道。
“照我看,他們就怕姑娘不去連累他們呢!”
星流大聲地說道。
寒風好似一把在油石上磨得錚錚亮的利刃,從星流的臉上一刀一刀地劃過,從口中奔跑出去的話語也被它輕輕松松地切剁得稀里嘩啦,若不是這么用盡力氣大聲喊叫,兩扇碎花格子小門之內,正在車廂里安坐著的麝姬,如何能拾起自己說出的只言片語?
就這么在凜冽的寒冬里,連夜一路狂奔,來到了青府大門口,別說星流了,連那匹駿馬身上都早已披霜冒露了。星流跳下車說明了原委,看得清風眼氣色的家丁趕忙興高采烈地跑到里面報信去了。
“還不快去弄些點心過來!”
云辛一邊吩咐著貼身侍婢燕兒趕緊去張羅,一邊緊跟著青書急急忙忙地往門口一路連奔帶跑,半路還不忘回頭交代道:
“快去把云植、云揖給喚來!”
一到門口,云辛便撲上前去,把麝姬緊緊地抱在懷里,激動得哆哆嗦嗦的嘴巴,開心得都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了,紅通通的眼睛取而代之,用止不住淚水嘮嘮叨叨起來。
“外邊冷著呢!到里面去坐著說吧!”,
青書也已情不自禁,高興地說道,
“云卷還餓著肚子呢!”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阿父阿母身邊,也該把塵封已久的名字擦拭干凈了,“云卷”這個名字,自全家來到旦國改姓換名開始,便一直留著呢!
“有勞了!少俠!”
青書朝云卷身后的星流拱手道。
正是這個少年不負所托,云卷才得以平安歸來??!如何不讓人心有所慰!
就這么一會兒功夫,大廳正中央的長桌上早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水果、點心、和小食。云辛拉著云卷在上位右側坐下,眼里面可比桌上滿滿當當多了,裝著的都是慈心溺愛呢!
歷經此劫,云卷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是之前那個冷若冰霜,硬如磬石的麝姬了。整個人都變得松軟可親起來了,也如水漲船高般漸漸找回了原以為不再配擁有的融融暖意、脈脈溫情。
云卷擦了擦汪汪的眼淚,高興地連說話都不成句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了此次匆匆忙忙趕來的前因后果,聽得云辛心疼不已,忍不住咒罵道:
“老賊死有余辜!”
然后,又動情地說道:
“見著卷兒活靈活現(xiàn)地回家,阿父阿母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呢!”
“星流年紀輕輕,身手便如此不凡,卻還能藏鋒守拙,真可謂是少年中的翹楚?。 ?p> 青書贊嘆不已道。
“前輩過譽了!”
星流謙虛地回道。
“以后叫我書伯便是!”
青書關照道,眼里早已沒把他當外人來看了。
看著云卷和星流相鄰而坐,若即若離的樣子,青書與云辛會心一笑,然后嚴肅認真地對星流說道:
“雖然彤縣的店沒有了,但是你和小女云卷之前簽的工作契約還是要繼續(xù)執(zhí)行下去的,不可半途而廢吶,哈哈哈!”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星流并無二話地應承道。
“大姐!”
人影還沒有瞧見,聲音倒先跑了進來。在這府里,能這么出場的,除了那個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窮開心的云揖,還能有誰呢!
“妹妹!”
云卷自然而然地應答道。
“這位大俠是誰呢!”
云揖笑嘻嘻地看著云卷問道。
“是我的~”,
云卷想了一下,說道,
“貼身護衛(wèi)!”
“哦,原來是大姐的!”
云揖明顯故意把嘴邊的話只說一半,來逗大姐呢!
聽者有心的云卷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呢!
“云卷妹妹回來了??!”
只見一個英武模樣的少年快步流星走進屋來,親切地招呼道。
“大哥!”
云卷又起身接應道。
“我已差人去田豐村告訴云竇妹妹了,這下總該舍得和步且一起回來看看我們了吧!”
云植笑著說道。
此時此刻,濃濃的親情愛意,滿滿的幸福滋味,塞滿了云卷的小心窩。冰雪消融之后便是生機勃勃的盎然春意了呢!
真是,
儂本是家人,游學遲遲歸,血緣濃于水,時光猶可追。
心情愉快舒暢了,胃口也變得大了起來。之前每頓飯只能吃下像鳥食那么一點點的云卷,今日在桌前不知不覺地吃了好多呢!到現(xiàn)在,都快要上床睡覺了,肚子還脹脹的呢!看來得找點事情,消化消化才行!
“接下來不管我問你什么問題,你都不許騙我!”
此刻,坐在臥房外間的烏木黑漆收腰圓桌前,小肚子吃撐得有些鼓鼓的云卷,擺出一副審問犯人的架勢,語氣卻無比溫柔地說道。
“問吧!”
星流坐在靠著花格窗子的黃梨木圈椅上,好似早有準備,爽快地回答道。
“你是怎么知道我與阿父阿母之間的事情的!”
云卷的頭腦里面像有一團亂麻一般,也不知道該先問什么,后問什么,反正拎著哪根線頭,就問哪根麻線上系著的事。
“是書伯親口跟我說的?!?p> 星流不假思索地答道。
“為什么!”
星流沒頭沒腦的回答無疑更加激起了云卷的好奇之心。
“那一天,書伯正要離開挽仙樓,卻在不經意間看見了我,一眼就識破了我的身份,堵著我盤問了好些問題。也不知為什么,從那一刻起,書伯便從心里面認定,我正是那一個,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一般,值得托付之人,所以就把那些事情和盤托出了?!?p> 星流輕描淡寫地回答道。
“還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呢!”
聽完星流的解釋,云卷心里偷笑著暗想。
“那你到底是誰呢!”
云卷一個勁兒地追問道,有一種相親時查戶口薄的感覺。
“我還是姑娘的小廝??!”
星流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脫口而出道。
“剛才還信誓旦旦,說不會騙我的呢!如今卻已開始顧左右而言它了!”
云卷有些賭氣了,心存不滿地抗議道。
“我是蕨國人,區(qū)區(qū)一個江湖游俠而已!”
星流慢慢悠悠地說道。
“那為何要到我店里來當小廝呢?”
云卷窮追不舍地問道。
“因為身上沒錢了!”,
星流毫不掩飾地交待道,
“那天餓著肚子,在城里找了一圈工作,到頭來卻只有姑娘肯用我,關鍵是開的薪水還不少!”
“既然是游俠,怎么會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呢!”
云卷忍不住笑著問道。
“所謂游俠,無門無派,單飛者也。或依附豪紳充當爪牙,或藏匿山野搶劫財物,或走家串戶淪為梁上君子,或混跡街頭無奈賣藝乞討,或者,要么像我這樣,隨意找份臨工打打,以解一時之困?!?,
說到這個話題,星流侃侃而談,有種停不下來的感覺,
“若是單打獨斗玩不轉了,索性就拜在某個門派麾下,好歹背靠大樹好乘涼,也算混得了一張長期飯票?!?,
星流說得都有些口渴了,咕嚕咕嚕飲了好幾口茶水,然后繼續(xù)說道,
“若想得錢得官,風風光光,那就得去蕨國,參加一年一度、由各郡縣舉辦的武林大會了!當然,如果本事足夠大,占山為王,自立門戶也未嘗不可!”
“那你怎么不去做個山大王,卻偏偏賴在我小店里不走了呢!”
云卷饒有興致地聽完,道似無情卻有情地問道。
“我剛開始盤算著,等手里攢了碎銀幾兩,便去其它地方游歷一番?!?p> 剛剛還在那長篇大論,如今這話感覺像是出來了一半就自動縮回去了一樣。
“為何賴著不走了!”
云卷心里面不知為何,有些期盼,有些著急地問道。
“和姑娘相處久了,便知姑娘表面冷傲,內心深處卻是可憐之人,便有些不忍心離開了。”,
星流若有所思地說道,
“而且姑娘大方啊,錢又給得多!”
“只是可憐我嗎?”
云卷有些不甘心地逼問道。
“我發(fā)現(xiàn)姑娘和書伯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讓人喘口氣,行不?”
星流似乎有意想要逃避這個話題,胡扯了一句道。
“真的只是可憐我嗎?”
云卷看起來既有些生氣,又有一點委屈,不依不饒地問道。
“后來就變成喜歡了!”
星流情不自禁地說道。
盼著,望著,終于聽見“喜歡”兩個字的云卷,心里暖哄哄的,而臉上卻熱辣辣的,就像一床硬邦邦、冷嗖嗖、潮嗒嗒的棉被,痛痛快快地曬了一天大大的太陽,轉眼間就如施了魔法似的,變得蓬松了起來,軟綿綿的,暖洋洋的,輕飄飄的,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香噴噴的、讓人眷戀的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