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千年比鄰
我不知道采蘩來這干嘛，輕輕咳一聲，從藏身處走出來:采蘩姑娘，興致不錯呀，到這干嘛呢？
采蘩像早就知道我們在附近，一點都沒覺意外，回頭淡淡嗯了一聲:來，一起坐下聊聊，有些話想和你說。
“好??！”我拉著阿葭大寶一起坐下?，F(xiàn)在正是炎夏季節(jié)，在屋里開空調(diào)依然悶熱，但在山巔樹林，不時陣陣微風吹過，卻格外涼爽。
“采蘩，來的路上我見你表情就不對，怎么？以前來過這里？”
“來過？何止?。俊辈赊鲤堄信d趣地側(cè)頭望著我:林櫟陽，沒想到這就是你老家，你在這里生活過多久？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如實相告:我沒在這里生活過，連我爸也沒有，是我爺爺……
阿葭好像想到什么，看了我一眼，又望向她:西周都城鎬京就在現(xiàn)在西安范圍，離這里不遠，采蘩當年既然在王宮待過，莫非……
采蘩指著山腳下的小村莊道:“沒錯，這也是我的家鄉(xiāng)，而且我家屋子和林櫟陽的屋子完全就在同一位置上…當然，那是三千年前了，三千年后我竟然能認識一位同鄉(xiāng)鄰居，你說這是不是太巧合了？
我們震驚得說不出話，天下竟真有這么巧的事？我家老屋三千年前居然是采蘩的家？！！我瞠目結(jié)舌道:這么久了，你還能記得這么清楚？按理說這地方應(yīng)該變化很大吧？
采蘩感慨萬千:雖然說世事滄海桑田，但這里還真沒多大變化，當然了，我說的是地形山勢，我那年代的房屋是不可能留到現(xiàn)在的，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這小山，那時是個光禿禿的山頭，現(xiàn)在卻成小樹林了。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下:“你知道我在你家是什么感受嗎？沒想到幾千年后還能再回家，一閉上眼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父親在屋角刻玉，母親在另一個角落做飯煮湯，還有弟弟妹妹們…對了，我有兩個哥哥，他們出去當兵了，再也沒有回來，最后見他們我也是站在這個山頭，看著他們從那條路上走遠不見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出聲來。
阿葭很同情采蘩，握著她手無聲安慰，連一向大大咧咧口無遮攔的大寶也沉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好久，采蘩才稍微平復(fù):“我為什么要來這里？因為我父母就葬在這山頭，這么多年墓碑肯定埋在很深的地下了，但我知道他們?nèi)匀辉谶@里，他們看到我還活在世上，還能回來看看他們，肯定會很高興吧？”
“當然會高興了，肯定的！”阿葭說，為扭轉(zhuǎn)悲情氣氛，她換了個話題:聽爸爸說，上古漢語和現(xiàn)代話區(qū)別很大，但現(xiàn)在的人不可能聽到古人說話了，只能通過《說文解字》這類典籍來推斷以前的語言。采蘩你能不能說幾句你那時候的話給我們聽聽？
采蘩擦掉眼角的淚，展顏一笑:“你問對人啦，我說的是上古時首都語言，算是正宗正源的中國話了！”她放開阿葭的手，迎著吹來的晚風，輕輕吐出一串話。只聽吐字圓潤，語調(diào)高低有致，又糯又雅，十分動聽，聽了一會覺得似乎是四字一句，和詩經(jīng)篇章差不多，卻一句也不懂，便問道:你說的什么意思？
“我念的就是詩經(jīng)，聽不出來吧？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我名字來自詩經(jīng)中的一篇《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彼f完，又用古語念了一遍，這次聽出點名堂了，確實是詩經(jīng)，但大部分讀音到現(xiàn)代完全不一樣了，和西安話更是天差地遠，但給我感覺還是以前的話好聽。
“我的母語和古代洛陽地區(qū)語言基本一致，直到幾百年后的春秋戰(zhàn)國還是沒多大變化，各地方言眾多，這種語言就成了當時的普通話，稱為雅言，你們一定聽說過?！?p> 雅言我知道，又稱河洛話，古代的人認為天下中心是洛陽，而洛邑在很長時間是中原王朝都城，天下人都以學(xué)會和使用河洛話為榮，也成了各地人們互相溝通的標準音，比現(xiàn)在英語八級還牛的存在。
接著采蘩又低聲吟誦了一段話，仍是四字一段，還是一樣的好聽。等她念完我問她:這又是詩經(jīng)中的哪一篇？
“這不是詩經(jīng)，是?；贽o，按現(xiàn)在說法算是祭文吧，念段?；贽o，父母就知道我來過，在下面就會安心了?！?p> 這大概是她那時代的祭祀禮儀吧，我感慨道:他們雖然死了，卻是世上最幸福的父母，三千年后還有兒女來看望祭奠，一般人死后不過百年，連直系后人也不會記得他了……
采蘩望了我一眼笑著說:你這人挺有意思，總能從很特別的角度看問題。
阿葭問道:“你后來沒回來看望過家人嗎？弟弟們的后代沒一直關(guān)注嗎？”她望了我一眼，眼中含笑:說不定林櫟陽就是你弟弟的后人呢，這樣一來他該叫你什么呢，老老姑奶奶還不夠呢。
采蘩大笑起來:有可能哦，進宮后大王給我家免除了雜役賦稅，他們?nèi)兆雍眠^多了。我兩個弟弟一共有十幾個孩子呢，他們死后我就沒回家了，我不想給侄子們帶來困擾。如果他們一直在這開枝散葉，只怕有不少后人，說不定林櫟陽還真是他們后代呢。
我尷尬干笑，眼看天色已黑，喊他們一起回去，采蘩還不想走，想多呆一下，我勸她今天早點休息，后面幾天我們可以陪她在周邊到處逛，她一聽這主意不錯，便同意了。
后面幾天跟著采蘩到處游蕩，不開車，全憑一雙腿走路。盡管三千年過去了，她對家鄉(xiāng)的一切仍記憶猶新，哪個地方放過羊，哪個地方和小伙伴一起游戲，哪個地方以前什么光景，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我有時想，這可能是最痛苦的記憶了，一切不能重來，卻是時間越久越清晰，這是一種十分折磨人的回憶。
中間有天老媽喊阿葭去逛街買東西，阿葭一萬個不愿意，又不好意思推辭，便要拉我一起，采蘩和大寶一起作陪。盡管阿葭一再拒絕給她買東西，但后來手里還是提滿了大包小包，這些東西自然落在我身上，弄得我叫苦不迭。采蘩名義上作為阿葭妹妹也跟著得了不少好東西，開心得不得了?？磥砝蠇尀槲医K身大事真是下了血本，生怕錯過這一站又遙遙無期了。
就這樣我在老家好好陪了家人一段時日，直到有天我跟老爸老媽說要回去了，他們雖然不舍還是答應(yīng)了，又備下豐盛宴席，算是送別的飯。
這頓飯爺爺也在席上作陪，他雖九十高齡了，但身體倍棒，眼不花耳不聾，思維敏捷，說話中氣十足，看樣子到百歲也是小意思。他一直和歐陽教授在說話，我們也在聊著自己的事，說著說著耳朵一順，聽我們說到昆侖，就湊過說，昆侖山他熟悉，還沒解放時跟部隊去過那里，那是個危險又神秘的地方。
我們來了興致，請爺爺講講當年往事。老爺子興致很高，過了那么久很多事都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啰嗦了點，但不妨礙進度。他給我們說了好多經(jīng)歷的奇事險情，我們也把這當作日后進昆侖的預(yù)習(xí)功課，沒想到爺爺這一說，倒還說出了當年遇到的一件奇怪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