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無垠的黑暗如巨獸一般吞噬了大地,穹宇閃爍的繁星,好似窺視而下的眼睛,高高在上,淡漠無情。
常山城中,各處人家的火光亮起,或明亮,或黯淡……它們與穹空的星光相輝映,一在天上,一在人間。
孩子們的聲音漸漸小了,遠(yuǎn)去了,回歸到了燈火處,吵鬧、叫嚷、鍋碗瓢盆碰撞的當(dāng)啷聲從中傳出……
生活喧囂驅(qū)散了夜色靜謐,給這空曠的黑夜,渲染上了一抹煙火氣。
‘我曾聽說,黑夜里從路邊走過,所見的每一處燈火,哪怕再渺小細(xì)微,都是一個歸處,一個錨。’
‘沒有歸處的人,也就沒了錨點(diǎn),是可憐的!’
方銳坐在門檐下,躺在藤椅上,仰望天空繁星,神思也仿佛飛去了穹空玉宇,共情到了那種寂寞:‘我正在經(jīng)歷著這一切,我正在失去這一切,當(dāng)有朝一日,親朋故舊只剩下我一人,茫茫無依,心無歸處,該是何等孤獨(dú)?’
‘或許,只有著漫天星辰,可隨我長久……’
“兄長!”
“阿銳哥!”
這兩聲呼喚,將正處在‘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方銳,拉回到了人間。
‘至少,我現(xiàn)在還擁有著一切,人總是要活在當(dāng)下啊!’
方銳笑了笑,回應(yīng)道:“來了!”
小小的屋子內(nèi)。
“銳哥兒,洗手,吃飯了!”
方薛氏和三娘子,來來回回,端著飯菜,方靈、囡囡,也在幫著擦桌子,拿筷子。
炒豆芽端出來了;
棒子面粥端出來了;
一大盆綿香白嫩的包子端出來了——下午時,三娘子拿的白面、野菜、野蔥,方家拿的黃豆芽、雞蛋、豬油,湊一起做出來了這些包子。
不算大的桌子上,它們擺在一起,冒著騰騰熱氣,白色的氣霧相互交織,化作了巨大的馨香。
“銳哥兒!”
方薛氏看著方銳,本想邀請三娘子、囡囡先坐下,可想到方銳如今已經(jīng)是事實(shí)上的一家之主,要照顧他的面子,又咽回去了。
三娘子拉著囡囡,自忖自家是客人,看了看方薛氏,又看了看方銳,等著主家先落座。
至于兩個小丫頭……
方靈盯著桌上,眼睛發(fā)直,已經(jīng)在咕咚咽口水了;
囡囡雖然和方家人都很熟了,但畢竟不在自己家,稍有些怯生,也饞,可沒方靈那么明顯,只是不時看桌上一眼。
“娘、靈兒,坐??!還有三姐姐、囡囡,不是外人,也不用講究,都坐!”
方銳招呼著。
落座后,他見各人還是有些拘束,一人給夾了一個大包子。
“大家都趁熱吃!”
方銳率先動口,對著眼前這個有著好看花紋的白膩馨香的包子,一口咬下。
噗嗤!
滾燙的油汁如牛丸一般在嘴中濺開,然后是:野菜的鮮、豆芽的嫩、雞蛋的香……這些滋味在味蕾上交替跳躍,豐潤的油水讓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在歡呼雀躍,如海綿一般盡情吸收著。
真真是:皮薄餡厚,一口咬下去滿嘴流油。
“好滋味!”
方銳贊嘆道:“不過,小心,有些燙!”
他提醒的還是有些晚了。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已經(jīng)搶先咬下去了。
油汁在嘴中炸開,燙得她們直哈氣,可又舍不得吐出來,在嘴里不斷翻轉(zhuǎn),等稍稍涼上一些,一咀嚼,這野菜包子的豐潤滋味在口中涌散,美得她們鼻子中不自覺地發(fā)出滿足的哼哼聲。
方薛氏、三娘子還好一些,食指大動,卻也不心急。
方薛氏看著眼前包子上的美好花紋,對三娘子夸贊道:“我手上這個,一看就是三丫頭你包的,當(dāng)時包出來的花紋好看,現(xiàn)在蒸出來更好看,真是心靈手巧!”
“哪里?嫂嫂過譽(yù)了?!?p> 三娘子小口咬了一口手上包子,贊嘆道:“我做的,其實(shí)也就是樣子貨,比不上嫂嫂做得香,皮薄餡厚,滋味豐美……我還要學(xué)著哩!”
兩人一頓商業(yè)互吹。
“三丫頭你呀!”
方薛氏眉開眼笑:“可真是:能干、手巧、會說話!銳哥兒將來,若是能娶到你這般的媳婦,那就好了!”
當(dāng)然,這只是比喻,像是三娘子這般的媳婦,并不真的是三娘子——如果方銳真要娶三娘子,她恐怕就要急眼了!
不過僅僅是透一下……咳咳,恐怕還是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在這方面,無論哪個時代,妻子對待丈夫,和對待兒子,從來都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標(biāo)準(zhǔn)。
方薛氏本是一句無心之言,不知為何,三娘子一瞬間臉色有些不自然,她當(dāng)然知道:方銳不會娶她,最多做個沒名分的……
三娘子下意識看了眼方銳,也不知是否心有靈犀,方銳正好看過來,兩人對視,一者坦然清明,一者略微慌亂。
對視之中,三娘子唰地一下撇開視線,臉上浮現(xiàn)出兩朵淺淺的紅暈。
嘖嘖,少女的嫵媚,少婦的羞澀,最是撩人,特別是搭配上那具成熟豐韻的身體,極致的反差……
方銳感覺自己被電了下,不由坐直了些,晃了晃腿。
嗯,心無邪念身自正。
方薛氏倒沒注意兩人的小動作,至于三娘子臉上的紅暈?這出籠不久的包子熱氣騰騰,只看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就知道了,吃得小臉紅撲撲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包子的確做得極香,方薛氏、三娘子吃了,都眉眼彎彎,顯然很是喜歡。
以往方銳、方薛氏、方靈三口,圍著一桌子,稍顯清冷;今日多了三娘子、囡囡兩口,五口人圍著桌子坐著,著實(shí)熱鬧了許多。
方薛氏、三娘子閑話著家長里短,方銳不時插上一嘴,說一些趣味的話,活躍氣氛。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也做出了杰出貢獻(xiàn),悶頭哼哼地直吃著,如一曲喜慶的交響樂,也算是背景氣氛組。
歡快輕松極了。
說笑的聲音、碗筷碰撞的聲音,隨著白色煙霧傳出窗外,驅(qū)散了黑夜的靜謐。穹頂之上的漫天星辰眨著眼睛,好似是在羨慕地看著。
美好的一頓晚餐,就在這般的氣氛中結(jié)束。
……
飯后。
三娘子幫著方薛氏洗碗,打掃衛(wèi)生后,才帶著囡囡回家。
不過,在離開前,方薛氏將剩下的包子,強(qiáng)硬分出一半,讓三娘子帶回去了。
三娘子、囡囡離開后。
時間還早,油燈下,方薛氏分類藥材,方靈在一旁幫忙,方銳則是制作藥包。
截殺高要的事情,他自然不會如實(shí)說,平白讓方薛氏、方靈擔(dān)心,只是借口:囤積藥材,需要加大銷售藥包,加快回款,所以,這幾日要持續(xù)去黑市……
合情合理,理由正當(dāng),方薛氏自然支持。
“娘、靈兒,我去了!”
到了時辰,方銳將方薛氏、方靈領(lǐng)往地窖,出門去。
當(dāng)然,做戲做足,以免和方薛氏不好交代,自然帶上了藥包,準(zhǔn)備順便售賣了。
外面,見到江平安、另一個衙役就位,方銳遠(yuǎn)遠(yuǎn)點(diǎn)頭示意,一路疾馳,直奔黑市而去。
來到黑市。
縱然不是三天一次的固定賣藥日期,買藥的人少上一些,可因?yàn)樗幇鼣?shù)量更少,所以,倒也沒耽擱太多時間。
只是,卻不見主要目標(biāo):高要。
方銳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黑市的巡邏人員,在前些日子擴(kuò)招后,已經(jīng)變成了一日一輪換。
也就是說:昨日值守后,高要下一次值守日期,在明日。
“這是惡人命硬?還是好事多磨?也罷,就讓高要再多活一天,等明日……”
方銳喃喃著,出黑市返回。
……
次日,又是平靜無事一天。
……
夜晚。
方銳再度來到黑市。
和前日一樣,即使不是三天一次的固定日期,客人也沒少上太多,生意照樣火爆。
僅僅半盞茶功夫,為數(shù)不多的藥包就賣出了大半。
這時,高要卻主動過來了,身旁,還跟著另一人,手握橫刀的袁達(dá)。
方銳正驚疑不定。
就見:
“方爺,林公子邀請,跟我走一趟吧!”高要皮笑肉不笑道。
明明是邀請,他卻說得陰陽怪氣,讓人聽著就忍不住發(fā)火。
若是擱在另一位成名強(qiáng)者身上,面對高要這般臭蟲的挑釁,恐怕,當(dāng)場就忍不住了,一個大耳瓜子扇過去。
可方銳,哪是在乎什么強(qiáng)者尊嚴(yán)的人?
他目光一閃:‘林公子?常山縣林家?!這個先不談,高要并非不智之人,可為何會如此挑釁我?’
‘莫非……是想故意激怒我?讓我對他出手?或許,也察覺到了我的敵意?’
‘是了,此刻高要代表林公子邀請我,就代表著那位林公子的面子,我若是打了他,就是打了林公子的臉……那般,即使袁達(dá)不想出手,也得出手了!’
方銳想到這一點(diǎn),反而安心了。
因?yàn)椋焊咭€需要試圖挑釁、激怒他,借刀殺人,意味著此人還沒有翻天的力量!
只要他自己克制,不犯錯,就不會有危險(xiǎn),避開危局,然后……回頭清算!
“好!”
方銳想到這些,目光閃爍間,一口應(yīng)下。
看到方銳不氣不惱,就這么痛快答應(yīng)了,高要眼中反而閃過一絲慌亂。
這意味著,這個敵人……隱忍、克制,難纏至極,比當(dāng)初的曹蛇還要危險(xiǎn)百倍!
方銳猜得完全沒錯。
高要之前的舉動,就是為了激怒方銳,讓方銳和袁達(dá)斗起來。
原因?
對方銳不爽是一點(diǎn);另一點(diǎn),方銳也猜到了,就是高要察覺到:方銳可能要對他出手。
前日,高要出去黑市,就隱隱察覺到莫名注視;今日來到黑市,得知有人打聽自己;又得知:方銳前天異常,比尋常晚離開黑市,又不符合常理地,接連兩日到黑市賣藥……
如此多的反常,讓高要心中忐忑……恰逢林公子今晚到來,他在旁攛掇了一下,想要找機(jī)會看能否對方銳先下手為強(qiáng)。
“袁爺,可否容我收拾一下?當(dāng)然,若是林公子等得急,我這些藥包就不要了,立刻就走,也可以?!?p> 方銳看向袁達(dá)。
他沒記錯的話,此人對自己有些好感,這是一個輕微的試探,如果對方應(yīng)下,就可以順勢打聽更多的情報(bào)。
就算試探失敗,有后面一句話補(bǔ)充,給足了對方面子,也不會輕易翻臉。
袁達(dá)眼中閃過一抹贊賞,之前方銳的表現(xiàn),他看在眼里,不慍不怒,泰然自若。
他正想點(diǎn)頭,道一聲‘可’。
可高要先一步開口了,指著方銳罵道:“大膽,你敢讓林公子等著?”
‘既然得罪了這姓方的,那就得罪到底,一定要激怒對方,讓此人和袁達(dá)斗起來,借刀殺人……’他心中發(fā)狠。
可高要話音還沒落下。
砰!
袁達(dá)直接出手,一腳踹在高要屁股上,將他踹翻,讓高要咕嚕嚕翻滾,栽了個狗啃泥。
“狗一般的東西,收起你的小心思!”袁達(dá)指著高要鼻子罵道。
一而再挑釁方銳,給他找事,想讓他當(dāng)?shù)叮嬉詾樗麤]脾氣了?!
若非林公子讓高要和他一同出來,邀請方銳過去,目前不好對高要動手,以他的性子,方才恐怕都會直接殺了此人!
“咳!咳咳!”
高要拍著胸口,捂著屁股,從地上爬起來,額頭、頭發(fā)上還有沾染的泥巴,看著狼狽極了。
可卻是不敢有絲毫不敬,對著袁達(dá)低頭哈腰,笑臉逢迎。
他知道:這次是將袁達(dá)得罪狠了,心中打定主意,無論今天算計(jì)方銳成不成,都要舍棄這個身份!
這時。
方銳收拾好了東西,淡淡看了一眼高要,湊上前兩步:“袁爺,不知林公子找我,所為何事?”
“止血粉、生肌粉?!?p> 袁達(dá)惜字如金:“你的藥包,比我們的藥效稍好一點(diǎn)。”
這個答案,完全出乎了方銳意料。
其實(shí),無論‘止血粉’、‘養(yǎng)身藥’,還是‘生肌粉’、‘去疤膏’,大家族的供奉醫(yī)師,都能研制出來類似的,正是如此,他才敢拿出來做生意。
‘不對??!就算林家藥包比我的差上一點(diǎn),林家的供奉醫(yī)師,花上一些時間也能補(bǔ)足,這是……有什么緊迫之事?’
‘止血粉、生肌粉,和兵事有關(guān),難道是……城外有什么變故?!’
‘當(dāng)然,也不一定,或許只是人家隨手為之,也可能……是此人攛掇!’
方銳看了高要一眼。
果然,袁達(dá)一指高要,繼續(xù)道:“林公子今日來到,要求儲備物資,成品藥也在列,任務(wù)吩咐下去……此人聽聞,主動找上了公子,言明你的成品藥包效果最好,才有了如今之事……”
他看方銳合眼緣,就直接說了。
當(dāng)然也是厭惡高要,想要借刀殺人——哪怕方銳不殺,過了今日,他也會親自動手。
‘好啊,我對高要的重視果然是對的!這就是一條毒蛇,冷不丁就會被盯上,咬上一口,等這事了結(jié)……不,不能插旗,最重要的,還是過了眼前這一關(guān)!’
方銳目光一閃。
高要在后面聽著,心中暗暗叫苦:‘不行,今日過后,必須舍其了這個身份,甚至,更極端一些,直接跑路!’
……
方銳和袁達(dá)、高要離開后,遠(yuǎn)處黑市的人群,這才響起一片議論聲。
“也不知是什么人,竟能指使袁爺親自跑腿……”
“什么人?!咱常山縣兩大頂尖家族,林家主管黑市,夏家掌控幫派,能讓袁爺跑腿的人,自然是林家人了……恐怕還不是一般的林家人,說不定是那幾位嫡系公子……”
“嘶!多大的事,能讓林家嫡系公子關(guān)注?那賣藥的有大麻煩了!”
“也不一定,沒看到袁爺對那人都客客氣氣,另一個不懂事的護(hù)衛(wèi)都被踹翻了嗎?說不定,是人家有什么大機(jī)緣哪!”
“嗨,管它麻煩還是機(jī)緣,和咱們這些小人物有什么關(guān)系?那些大人物啊,咱們一個都得罪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