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小書童正靠臥在樹干上，脊背隱隱作痛。他想起身，卻又動彈不得，只見罪魁禍首此刻正埋在他衣領(lǐng)間，安靜地沉睡著。
禍首身著一件淺青的絲綢袖衣，色澤寧和一如粼粼水波，令人望而心靜。美中不足在于，衣服上還附著一點碎草塵泥，以及許多褶皺過的痕跡，這可能跟那離奇的翻滾方式有關(guān)吧。書童還沒來得及細想，一陣涼意便恰好趕來，擾亂了他的思緒。
微風拂起禍首的幾縷白發(fā)絲，逗得書童脖間幾分癢意，牽動少年心思幾許。
他還未曾摸過白發(fā)間那對絨耳，但他猜想它們一定很柔很軟；他聽見了呼吸聲，極輕極輕，像離散的蒲公英；他慶幸是自己先醒來，如此便看不到對方的容顏；因為根據(jù)那條弧形白尾，他已然知曉，趴在自己身上的小東西，是妖，確切地說，是《山海經(jīng)》里所記載的狐妖。
《世外聊齋》曰：“狐者，魅也，嘗作女相，汲人元以為食?！?p> 也許是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妖吧，出于求知的勇氣，書童勉強維持身軀不動，僅抬起一只右手，小心翼翼地朝那尖耳伸去。
一點，再一點。他的呼吸逐漸緊繃，越靠近，手指就顫動得越厲害。還差一點，就那么一點點。
誰曾想，一片枯樹殘葉竟從天而降，從樹枝上落下，像一艘來回漂泊的小船，搶在他之前，從容地拂過狐耳，輕輕滑至小狐妖的天靈穴處。像是突然間感應到什么，小狐妖的耳朵靈靈松動，微微仰首。書童見狀，立馬抽回停浮在半空的手臂，并且下意識閉上雙眼，裝作還在昏迷的模樣。
見鬼，這顆枯樹雖然葉子少之又少，但任冷風如何拍打，自己卻從未見他掉過任何一片，至少上山后的這一個月以來，從來沒有。今天怎么突然轉(zhuǎn)性了呢？
小狐貍睜眼后見到的，是朦朦朧朧的一大片。腳尖傳來的觸感堅硬冰冷，絲毫不像記憶中柔草遍布的鄉(xiāng)土；緊貼臉頰的空氣干冷混雜、枯燥無味，缺少自己所熟悉的花木芬芳。四周陌生的知覺讓小狐貍有些不安。
她努力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才開始慢慢地柔和、柔和，最終出乎意料地，柔成了一張臉。
一張小哥哥的臉。
這是一幅怎樣的面容呢？小狐貍好奇地端詳著。清澈，這是她最先想到的形容。小哥哥的眉毛、眼皮、鼻尖、臉頰、嘴唇，一切都很清澈，不禁令她想起自家門前，那條飄著桃花花瓣的小溪。這么想著，心里不禁安定下來。一種若有若無的好感，牽引著小狐貍靠近。那雙抓著小哥哥衣領(lǐng)的手，微微用力，她身子稍稍前傾，斜側(cè)著臉，鼻尖對鼻尖，嗅了嗅。
這氣味，有些熟悉呢，小狐貍的尾巴不自覺的搖晃著，說明她正在費心思考。
這氣味，記得是..........“人”
“哇啊啊！”
小狐貍慌亂地站起身來，腳步踉蹌，連退了好幾步。她急忙環(huán)顧四周，眼里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青衣仿佛也察覺到了主人的心情，隨之跳起迷茫的舞。在一片陌生中，小狐貍腦海思緒翻涌，許多記憶片段閃去閃來，連接又斷開。
迷糊的小家伙哦，她現(xiàn)在才意識到，自己可能闖下了大禍。
她重新看向沉睡的少年，三姐的背影在記憶里悄然浮現(xiàn)。陰郁的松木小屋里，那憂傷的話語猶然在耳畔回響：“小妹，你記住，凡人呀，都很脆弱?！?p> 懷揣著不安與愧疚，小狐貍走近了少年，怯怯地問道。
“小哥哥，請問，你........你死了嗎？”
回應她的是靜默。
“小哥哥，請問，你還活著嗎？”
她又問了一遍，就這么等待著。
天上的烏云不自不覺間已越過山崖。陰天里的風此起彼伏，淺青色的美麗綢衣乘著涼意徐徐舒展，時光在靜默中一點一滴流逝，而枯樹下的少年，卻遲遲沒有回音。他為何沒開口呢？理由有十分：三分忌于狐妖魅惑之奇技，六分出于飛來橫禍之怨氣，剩下一分，發(fā)自孩童古怪之天性。
他在心里嘀咕道：“確認我死沒死，看我有沒有呼吸便是，這么問是作甚？古書典籍中的狐妖多以靈狡著稱，這一只怎么感覺智識有些不足呀？”
本來還想多玩一會，但書童的額頭突然感受到一種冰涼的刺痛感，一絲一絲的，雖然微不足道，但卻越來越多了。
糟糕，雷雨要來了！罷了罷了。
他立馬開眼，面前的景象卻讓他晃了神。只見小狐妖雙手握拳，遮著雙眼，活像兩個無助孤獨的小饅頭。
她，止不住地在抽泣。
書童嘆出一口長氣，起身從箱籠中拿出一把白紙傘。陰雨在他的素衣上留下點點斑紋，他卻沒有把傘撐開，而是保持收束的模樣，攜著它走向小狐妖。
崎嶇的地面即使布滿積水也不容易打滑。每走一步，書童就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東西。比如，她一直沒穿鞋，光著腳丫就站在了荒巖上。比如，她的衣角用銀線繡了幾朵可愛的碎花，云影蓋住了它們原本的光澤。又比如，她生著一副玲瓏的頰骨，纖纖淚水正混著雨從兩側(cè)流下。
每個新的發(fā)現(xiàn)都代表著新的愧意。
等書童來到狐妖的面前，他發(fā)現(xiàn)這小家伙已經(jīng)哭得忘我，仿佛與陰暗的天氣融為一體，全然沒注意到有個人來到她的咫尺之間。幸好自己比她高一些，書童暗自慶幸，輕松地將傘柄舉過她的肩頭，來到他們的面頰之間。木質(zhì)握柄由上至下刻著五個秀字：“獨為佳人開”
“嘩”
白紙傘驟然綻放，山水寫意的墨枝在圓月般的傘面上生長出來，細枝尖角處還綴著幾朵淡紅的梅花。水滴濺落紙面發(fā)出清脆聲響，為他們兩人從天地間劃出了一塊小小的空間。
于是，書童唇齒輕啟，有意提高了音量。
“你好，小姐，在下還活著?！?p> 小狐妖的抽泣驟然靜止，擰緊的嘴微微抽動。
書童確認她聽見后，為了提防可能出現(xiàn)的媚術(shù)，他再次閉上了雙眼。神明關(guān)閉你一扇門，必會給你開上另一扇窗。他的耳朵變得更加靈敏，周遭萬物的景象仿佛在自己腦海里歡騰躍動，他好像看見無數(shù)根針落下，轉(zhuǎn)眼又化作了朵朵水花，在迸濺中消逝。
他又想到這把傘，”獨為佳人開“，故名思意，只為女子，特別是執(zhí)傘者所認為的美人而開。若不是親眼所見，書童不會理會典籍所載，只會當它是把廢傘?，F(xiàn)在看來，制作出它的人，必定是個”君子”
書童想到這兒，鬢發(fā)間的肌膚傳來一陣溫柔的觸感。
原來是小狐妖，她正用寬松袖子輕撫著書童發(fā)間，想把蓄積其上的水珠擦去。她看著他，問出今天的第二個問題。
”小哥哥，請問，你......你是瞎子嗎？“
這次書童學乖了，迅疾睜眼，駁道
”不是！“
于是，小狐貍笑了，他也笑了。
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懸崖間，在枯樹下得到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