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她走出偏殿，一步三回頭。

　　不知怎的，她升起了一個念頭。

　　她是不是做錯了？

　　烏雅瑪?shù)撌呛芎玫娜耍@么多年都不曾計較，之后應當也不會計較了。

　　可是，萬一呢？

　　她不敢賭。

　　她是有私心的。

　　可誰沒有呢？

　　她回到御茶房，見陳佳怡和其他宮女相處甚好，輕輕嘆息后，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尹雙兒端著碗進來：“主子，喝藥了?！?p>　　烏瑪?shù)摫犻_眼，接過藥，喝了下去，苦味在口腔中蔓延。

　　喝完藥后，她小睡了一會兒，便起來走走。

　　出了偏殿，撞上了帶著阿哥的嬤嬤，她行禮后，站在一旁等著嬤嬤們過去。

　　那阿哥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拉著她的袖擺，抬頭看她的臉。

　　嬤嬤制止道：“太子，您快松手，放烏雅姑娘過去吧?！?p>　　“她就是你們說的，被我皇父養(yǎng)在偏殿的女子？”

　　嬤嬤們愣了愣，領頭的嬤嬤上前道：“太子，您聽錯了?！?p>　　三歲的兒童的確不懂什么，他拉著烏瑪?shù)摬凰墒帧?p>　　烏瑪?shù)摪肭?，看著保成：“回太子的話，是奴才?！?p>　　保成將她推得跌坐在地上：“我討厭你。”

　　保成踢了她兩腳：“你讓皇父不高興?！?p>　　梁九功聽見響，忙小跑過來，邊跑邊道：“你們干什么吃的！還不把太子爺抱走。”

　　領頭嬤嬤聞言上前將保成抱走。

　　梁九功等兩個小宮女將烏瑪?shù)摾似饋碇?，道：“姑娘回去等一等，我讓小孟子給姑娘請王太醫(yī)來。”

　　烏瑪?shù)摀u頭：“無礙，明日王太醫(yī)復診，到時把把脈就好?！?p>　　烏瑪?shù)撐⑽⑿χ骸熬筒淮驍_梁總管了，我先回去歇著?！?p>　　“慢走?！?p>　　梁九功看著烏瑪?shù)摰谋秤跋г诠諒澨帲玖艘粫?，才回去?p>　　康熙等南懷仁走了，一邊喝茶，一邊問他：“那會兒屋外鬧什么?！?p>　　梁九功低頭道：“太子爺將烏雅姑娘推到在地?！?p>　　康熙打量著他：“梁九功，你要是再騙朕！”

　　梁九功干凈利落地跪在地上，道：“奴才罪該萬死，只是不忍見皇上您明明惦念著烏雅姑娘，卻不得見。于是就讓小孟子騙烏雅姑娘給皇上送了氅衣。烏雅姑娘并不知道此事，千錯萬錯都是奴才的錯?！?p>　　屋內安靜。

　　好半晌，才聽見康熙一聲冷嗤：“你以為我不知道。沒有你的允許，誰拿得到那件氅衣。她也沒那個膽子來做這些事。”

　　梁九功磕頭認錯：“奴才罪該萬死。”

　　康熙不耐道：“行了，起來吧。要治你的罪，早就治了?！?p>　　梁九功站起身，老實的站在那兒。

　　康熙問道：“她最近怎么樣?！?p>　　梁九功道：“身子還是不見好?！?p>　　康熙放開手中的書，道：“一會兒晚膳，讓她和太子都來?！?p>　　“是?！?p>　　未時，三人同桌而座。

　　待太監(jiān)布菜離開后，康熙看著保成：“保成，道歉?！?p>　　太子扭頭：“兒子不。”

　　“道歉?！?p>　　“兒子不?！北３裳廴Χ技t了。

　　烏瑪?shù)撃粗?，不發(fā)一言。

　　康熙面色嚴肅，道：“身為大清未來之儲君，竟連承認錯誤的勇氣都沒有嗎。”

　　保成眼淚滴滴答答落了下來，從凳子上跳了下來，對著烏瑪?shù)摰狼福骸皩Σ黄??！?p>　　“還有呢！”

　　“我錯了?！北３蓡柩手?p>　　“錯在哪兒？”

　　烏瑪?shù)摽傆X得自己像個大惡人，她有些不太舒坦，她看著康熙，猶疑著自己是否要打斷，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做。

　　保成抽抽噎噎的哭著道歉：“我不該罵你……”

　　“還有呢？”

　　“不該……不該推你。”

　　保成哭得快要背過氣去了。

　　梁九功在外面喊了一聲：“皇上？”

　　“不許進來?！?p>　　烏瑪?shù)搰@了一口氣，將保成摟在懷里，輕輕的撫著他的背，給他順著氣。

　　康熙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就那樣定定的看著。

　　保成哭得越發(fā)厲害了。

　　他哭了許久，最后哭累了，姿勢扭曲的睡在了烏瑪?shù)搼牙铩?p>　　康熙將他小心翼翼的抱到床上歇息，給他脫了鞋襪，蓋住被子。同民間的父親沒什么區(qū)別。

　　桌上的菜遲遲未動。

　　康熙回來后，見烏瑪?shù)撨€是坐著，道：“我讓梁九功給他備點兒別的吃的，咱兩先用膳?！?p>　　烏瑪?shù)擖c點頭，默不作聲的用膳。

　　撤膳之后，烏瑪?shù)撛讵q豫自己是不是該離開了。

　　康熙招她坐在榻上，打量了她一會兒，道：“你瘦了許多。”

　　烏瑪?shù)撓乱庾R摸了摸自己的臉：“大抵是身體不好，吃不下什么，也就瘦了?！?p>　　康熙點了點頭，道：“我打算先把你封為貴人，到今年八月大封，再封為嬪。”

　　“但憑爺心意?！?p>　　康熙看著她，大馬金刀的坐在那里，眼神中露出一絲懷疑：“你就不會心有不甘?！?p>　　“奴才只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康熙對她心中生出了兩分厭倦，她并不招人喜歡。

　　比她甜美可人，會哄人的，多了去了。

　　“你該恨我，你該怨我?！?p>　　你該……像其他人那樣……討好我……

　　康熙猶如困獸，他一直覺得哪里不對，直到這句話出口，他才猛然驚醒。

　　他一直試圖證明，她跟世間其他人沒有任何區(qū)別。

　　一樣的卑躬屈膝，一樣的曲意逢迎，一樣的足夠讓他在膩煩之后丟到身后。

　　可她偏偏不。

　　她就像大海里逆流的魚，被貶謫洛陽城那不肯開放的牡丹。

　　他看著她。

　　眼前人眉目如畫，艷若春華，榮耀春花。然而，過于嬌艷的面容因為長久的平靜與安然，壓下了那股艷色，反而多了些許神性。

　　她只是個奴才，卻在一瞬間神性如菩薩。

　　她垂目看著他，面目平靜，滿目悲憫，像極了神佛望向世人，哀憫世人苦難，可自身卻無我相無人相無壽者相無眾生相。

　　他第一次見她，愛她艷麗的容顏，如同愛枝頭上的花，愛一副美麗的畫，愛一支上好的筆。

　　才會臨幸于她。

　　他自己也知道，這種愛，只是一時興起。

　　所以，在皇祖母以皇父與董鄂妃勸他時，他才會輕易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