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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達格拉斯有言,憤怒以愚蠢開始,以后悔告終。博爾赫斯說,“我”犯了一個人所能犯的最大過錯,“我”未曾能夠得到幸福。蘇廿每次想到這兩句話,感覺像是在告誡自己,又好像持有著一些預告和慰藉的力量。
雖然,能讓她笮笮實實憤怒起來的掖庭誣幾無可談,能使她悲悲戚戚難過下去的煙花碎不足掛齒,但在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真切的現實里,倉皇偶發(fā)的小頹喪,總還是會有那么些個的,一如驚喜重逢的小確幸一般,都是生活工作中必需的多肽鏈。雖然這些基礎部件已經歷經了阿爾法螺旋、貝塔折疊、貝塔轉角以及不規(guī)則卷曲,形成了二級結構,但最終如何構建起三級球蛋白,甚至復雜蛋白質的四級結構,除了核糖體自身外,還是需要借助高爾基體、內質網等外力的幫助,才能夠得以成形。
如果說,換宿事件和小酒生離,都是發(fā)小們從未了解過的游離核糖體合成的胞內蛋白,僅供蘇廿修身自用的話,那么,這些個偶發(fā)的小確喪,就可以算作是能夠與胞外個體溝通分享的附著型核糖體初配的肽鏈了,等待不同外力從不同路徑協同,達到各司其職、各為己用、互惠互利、合作共贏的功能與目的。
腳程頗快的小酒,是在癸巳年的臘月初,確切地說,應該是在當年的冬月里,趕著小龍年的末班車,一骨碌來到了蘇廿身邊的,與蘇廿完成了骨血交融。不是說,孩子都是伏在云頭上長著翅膀的天使么,他們用善良靈氣的小眼睛凝盯著下世人煙輻輳里的男男女女們,尤其是那些和順美好、脈脈溫情的夫妻伉儷,一旦在其中看定識得到有五分眼緣的,便舍了上宮內綿長的歲月,心甘情愿地折了雙翼,把自己當作犒賞的禮物,用世間短短的幾十年壽陽,為不辭勞苦、奔波辛勤的雙親,歡笑作陪,伺候正寢。所以,蘇廿覺得,孩子其實不是來要債的四腳吞金獸,也不是劫,更不會是孽,如果非要用什么名頭描述下一生里難得一次的奇妙遭遇,那也應該叫做甜蜜的負擔、幸福的煩惱吧。
試想想,在擁有這份小小的悸動之前,不論準爸與準媽先前有否經年的相識相處,都還算是比較獨立的個體,擁有著單屬于自己而無法徹底分享的經歷與故事。不一樣的原生家庭,不一樣的成長環(huán)境,不一樣的飲食習慣,不一樣的言談舉止,甚至,就算是已經上得廳堂、下了廚房,每日里生活工作的情形,遇到的世情,過眼的云風,擦肩的路人,都可能存在著“稷”“莠”般細微差別的可能性。然而,這體柔若無骨但司音脆亮的小生命的出現,卻將兩副心腸、兩方家庭、兩個家族、兩份責任,緊緊栓扣熔煉在了一處,再難分割。即便勞燕分飛、年華老去、身歸混沌,這份特殊的血脈,都能在家業(yè)的傳承和生命的輪轉中,如浮標似旌幡,標定銘刻著燃熾過的灰燼、愛過的痕跡。
有小酒前,蘇廿其實不能夠完全理解譚秋平、季賢這對相知相依了近10年老夫老妻的拳拳求子心,覺得同是念過20多年書、接受過高等教育新思想的時代青年人,做一對不受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羈絆,不為兒女情長、鶉居鷇食所動,可行舉案齊眉、相扶相攜之德的眷侶不好么?這粒疑竇,在她十月懷胎期間,就已經不攻自破了,答案不解自開。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是有關助孕得子的,不論是民間偏方,還是醫(yī)療診治,蘇廿都用了心地幫忙留意著。如果不是后來不得已,一口氣在公婆家巢寄了近七年之久,也許,就可以讓譚家夫婦經常來探看下小酒,興許,譚家夫婦早幾年就已經明珠入拿、喜獲麟兒了也未可知。
然而,沒有也許,一如蘇廿在二變工作的過程中沒有坦途,譚家夫婦在問道的實踐里也難獲幸福。畢達哥拉斯的那句名言,是譚秋平與云淼喝悶酒時,微信告訴蘇廿的,而博爾赫斯的讖語則是她在小酒生離后,書攤上借慰到的。在蘇廿的記憶中,無論時光如何翻飛輪轉,哪怕是掛在了樹頭上,隨著深秋含了霜的冷風憊懶地搖晃著,那現世里和暖靜謐、燈火蕩漾著的書場子,也總是呈現出最無人問津的模樣。不過,于她,往往,是跂予望之的最后一份可以偎依的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