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終有一日,我會將杭城奪回來的?!焙者B歡的話擲地有聲,周帝不懷疑這承諾的真實性。他忽然覺得這樣也好,只有她對蕭琮真的死心,才能一心一意輔佐大周未來的君主。
“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眼下還是你與懿兒的婚事要緊。過些日子,等懿兒好些了,朕會下旨賜婚,到時候也把定北侯請回來?!?p> 周帝說到這,赫連歡連忙打斷:“不必了,父侯他為陛下守著北方疆土,怕是不便離開,我的事與大周安危想比,實在算不得什么?!?p> 她當然不希望父親前來,有一個弟弟被周帝拿捏還不夠嗎?她此生最在乎的就只有父侯和弟弟,絕不會將他們二人都送到周帝的手上。
好在周帝并沒有再堅持,他當然知道赫連歡的顧慮,但其實他并沒有將定北侯扣押下來的想法,手中有一個就夠了,萬一把人逼急了才是得不償失。
“罷,你所言也有理,只是大婚之日無高堂在座,怕是委屈你了?!焙者B歡默然不語,但顯而易見的是她并無欣喜,更確切地說,是并不在乎。
“歡兒,你知道朕的心思,所以將來要面對的,你可得做好準備了?!敝艿勰氐亟淮?,赫連歡只是淡淡地應下,而后便再不多言。
“瞧你這神色,難不成還惦記著那個人?”赫連歡輕輕搖了搖頭,“陛下多慮了,我與他本就沒什么,不過是事急從權(quán),一場交易罷了?!?p> 她將二人的所有故事,概括為一場交易,竟也十分妥帖。
周帝瞧她神色,雖無不妥,但周帝知道,情之一字,從來難解,哪里是怎么容易放下的?周帝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并未再說什么,只希望隨著歲月流逝,她能真的放下。
“歡兒,奔波了這幾日,你也累了,回去歇著吧?!薄笆??!焙者B歡仍是淡淡的神色,她起身,周全地行了退禮,然后離開大殿。
但赫連歡并未回定北侯府,宇文懿這邊無事了,但北城府的案子仍被積壓在案,她料想周帝這幾日應該就要開審了,她還不能放松,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做,未來的事誰都猜不到,她并不打算真是一輩子被周帝拿捏,總要為將來打算。
染兒仍在郊外的莊子上,她近期也并不打算叫她回來,她離開的這些日子,那邊的情況總還需要幾天重新熟悉。
此外,還有一件事她要弄清楚。洛九天與玉篆,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這個問題的答案關(guān)系到她要如何抉擇,是選擇天地宮,還是那位祭司。
“呦,云陽郡主,深夜不眠,倒來瞧我這個階下囚了?”洛九天戲謔的聲音響起,赫連歡并未在意,望著四下還算干凈的房間,她坐在洛九天對面,手里拿著兩壺酒。
洛九天懶懶地靠著椅背,“怎么?來尋我喝酒的?”“是啊,夜太長太涼,我一個人呆著害怕?!?p> 洛九天但笑不語,接過她遞過來的酒,輕抿了一口,有些驚訝:“這是北城府特有的第一江山,倒是難得?!碑斎浑y得,她當日為了給染兒通風報信,讓小廝幾乎找遍了整個京城才找來這么兩壺。
“是,不過,沒有萬春園的好?!闭f及此,她頓了頓,“也不知道他一個皇子,為何會釀酒,還釀得那樣好。也會制茶,名滿天下。我聽說,大梁的茶葉生意幾乎都是他的,最有名莫屬大梁貢茶,天尊貢葉了。”
洛九天并不接話,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對于蕭琮的所作所為,他作為蕭琮這邊的人,都覺得有些看不過去,卻沒想到赫連歡能這么心平氣和地與他的幫兇把酒言歡。
“洛九天,你告訴我,他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她不知何時已經(jīng)將滿滿一壺酒喝了個七七八八,此刻神色迷茫地望著他。
洛九天抿了抿唇,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罷了,不說他了。洛九天,聊聊你吧。我很想知道,你跟我們祭司的事,明明是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怎么會攪和在一起?且經(jīng)過這遭,我還覺得你們二人關(guān)系很不一般,你竟真的為了他鋌而走險入了城。說實話,我做這個計劃的時候,并不確定它是否會成功?!?p> 她淡笑著說道,而后又喝了一口,酒壺空了,于是就將空壺子扔在一邊,準備專心聽他講故事。
洛九天目光悠遠,似乎在努力回憶很久之前的事。沉默了很久,一改往日里懶散而恣意的態(tài)度,神色認真,連語氣都比平時重了幾分。
“你有沒有聽說過,當初大梁有一位美人,是與你們大周那位云中仙齊名的那位?!?p> 赫連歡點了點頭,大周的云中仙,正是那位“云間初霽,瀲滟驚鴻”云初霽。而另一位與之齊名的,是大梁的一位美人,聞說那位美人眸下一顆朱砂痣,一襲紅衣,美得驚心動魄,只可惜她無緣得見。
洛九天沖她笑了笑,繼續(xù)道:“你記不記得,我當初告訴過你,我當年扮作女子,十分好看?!彼行┎唤?,不知他為何提起這回事,忽然瞧見他眸下朱砂痣,瞬間愣住了。
“洛神九天,冠絕當世……我以為,那只是美稱,沒想到,原來是你的名字……”赫連歡十分震驚,她在見到洛九天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他很好看,但卻不知道他當年女子裝扮,竟會美到那種地步,怕不是這人投錯了胎?
“那你為何……為何要扮作女子?”洛九天便知她有此一問,今夜既是隨意閑談,也沒什么好瞞的?!拔倚r候,洛家小子們都笑我像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整日里三天兩頭就要病上一場,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若是真的扮作姑娘家,他們反而夸我好看,還給我送了好吃的,我就覺得,做姑娘家也不錯?!?p> 洛九天說得輕松,但赫連歡卻知道,一個人小時候最脆弱敏感,就像他當初遭受的嘲笑,會讓他難受到甘愿放棄原來的男兒身。
“那,后來呢?”赫連歡問道,只聽他嘆了口氣,道:“后來,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其實并不是女子。再后來,玉篆來了大梁,他告訴我,是來這邊補全星辰圖的,但他在騙我。我猜,他那時正創(chuàng)立紫玉閣,是來大梁擴充勢力的。當然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也是后來慢慢猜出來的,就算直到今日,他也并未告訴我當初的真正來意?!?p> “呵……不重要了。記得那時,他像個神棍一樣,一直追我到洛府,甚至守在府外整整三日,就為等我出門后替我推演命格。我一直不知道他為何執(zhí)著于此,就算到了現(xiàn)在也還是一頭霧水。我當時被他煩得很了,就答應了?!?p> 赫連歡忽然想到什么,不禁追問道:“那,算出什么來了?”
洛九天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并沒有告訴我,只是當初他看我目光,我一直記得,就像……就像荒漠中苦苦掙扎的旅人,發(fā)現(xiàn)了泉?!?p> 洛九天陷入回憶中,輕輕合上雙目。
“后來,我總會在京城里偶然碰著他。啊,如今想來可能那并不是偶遇,不然也太巧了。我與他喝過酒,賽過馬,也一起對過詩,賞過花。誰人年少不輕狂?我為著好玩,扮了女子去參加那勞什子的賞花宴,還做了花神,我說我姓洛,叫九天,他們便給了我那個美稱。當時還真是……一言難盡啊……”
“后來,就在賞花宴上,有人揚言要娶我,聘禮都送到洛府了,我當時嚇壞了,知道自己可能惹了麻煩,不知該怎么辦。誰知道他竟然急了,將那人揍了一頓,還讓我不要答應,還說,他也想娶我……”
赫連歡不知該說什么,只覺得此事荒唐至極,她怎么也想不到,冷硬的祭司也有情不知所起的時候。祭司一族是不允許娶外族人的,大周人都不行,更遑論是大梁人。
族規(guī)他肯定是知道,但依然說出這番話來。且聽洛九天的描述,似乎是認真的。
“后來事情鬧大了,果然瞞不住了。家里人知道我扮作女子,管是管不住的,只希望我大些了就能懂事,可沒想到會鬧成這樣,于是,他們告知陛下我其實是男子,姑母也放下身段,親自登門道歉,這事兒才算是了了。那件事鬧得很大,他定然是知道的。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我,我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后來,我就再也不曾偶遇他了。”
“直到后來,蕭琮被誣陷殺我父親,洛府少了當家人,我的處境也堪憂。蕭琮背著罵名,帶我離開了大梁。那時,他在北城府經(jīng)營,讓我在碧玉山上躲避是非??赡阍撝?,我這樣的性子,肯定是呆不住的。于是我瞞著蕭琮,去了大周最繁華的京城。恰逢年祭大典,我遠遠看見了城中祭臺上的他,一身祭司法袍,與我記憶中的模樣大不相同。后來,他認出我了,縱然我已男子裝扮,他還是一眼就認出我來?!?p> “他緩步走下祭臺,遠遠地朝我走過來,就像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友,當年的舊事誰都不曾再提,只是問我一句‘別來無恙’。我回他一句‘一切都好’。年祭大典未完,他看著我,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沒有開口,重新上了祭臺。等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找不到我了。我回了碧玉山,再也沒有出去過……”
“但是,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得的消息,竟然一路追到了北城府,追到碧玉山腳下。等我下山置辦東西的時候,才知道他等了我好幾日,就像當初在洛府那樣。他讓我跟他回京城,卻不說為什么。我并沒有答應他,自從我知道他是大周的祭司,我就知道,我們連做朋友都是奢侈,就此忘了,對誰都好,反正也不過是一場荒唐。再次見他的時候,你也在場,就是我們一起回大梁的路上,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p> 洛九天自顧自地說著,當年之事,他對誰都不曾提過,就連蕭琮都不知道他曾經(jīng)去過京城,見過一次玉篆。
今夜或許是借著酒,他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竟覺得十分歡暢。
“好了,故事講完了?!甭寰盘旌认伦詈笠豢诰疲瑢⑺釉诹说厣峡站茐氐呐赃?。而后倒在了座位上,醉意襲來,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