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子衿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道:“我是華澤蘭,黎國公主。至于顧子衿……他,早就死了……”說罷,她眸中微微濕潤,然后又是一聲長嘆。
赫連歡不在乎她與顧子衿之間的事,她只在乎一個人:“那蕭琮呢?他是不是也用了這個藥?”
而后她將目光投向身邊的染兒,“你方才說蕭琮沒死,是不是真的?”
聽她問起這個,染兒目光躲閃,不知該如何回答。顧子衿便道:“蕭琮確實沒死,不僅沒死,還親自帶兵攻破了北城府都,定北侯將北城府兵馬盡歸于郡主,留守者不足兩萬,而大梁輕騎軍三萬余人,步兵兩萬余人,攻城軍一萬,總計近七萬軍,孰勝孰敗,已然分明了……”
她沉默了許久,黯然垂淚,才開口問道,“我父侯……怎么樣……”
染兒突然淚水如灑落的珠子,一顆顆帶著滾燙的熱意,落在赫連歡的手背上。
“侯爺已去,郡主節(jié)哀。”華澤蘭嘆道。對于定北侯的死,她是真心覺得遺憾,原本想著借助北城府突厥族的力量,來抵抗大梁騎軍,但如今北城府已經(jīng)城破,突厥騎軍十萬人,頓時少了兩層,確實遺憾。
“染兒,染兒……”赫連歡無聲抽噎著,緊緊握著染兒的手,把她的手背捏得生疼,染兒卻顧不得了,只抱著赫連歡哭,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郡主,侯爺去得突然,你又昏迷不醒,喪葬事宜只能是我與幾位副將代勞了,尸身已入殮,葬在了赫連家族墳冢之地,現(xiàn)如今外面設(shè)了空棺靈堂,聊表哀思吧?!比A澤蘭說完就轉(zhuǎn)身出去了,大帳中只剩下染兒和赫連歡。
赫連歡揭開身上的被子就往外面跑,身上的傷口也已經(jīng)重新裂開了。
“郡主!郡主等等!”染兒根本攔不住她,只得緊緊跟在她身后。
赫連歡出了大帳,映目一片素凈的白,就連營帳中央的軍旗也被放了下來,軍中將士人人頭戴白孝緞,一片蒼茫的白色。正中央果然放著一樽棺木,北城府將士們將定北侯的靈堂設(shè)在了軍營正中的比武臺上,臺下站著眾多將士,默然不語,都靜靜地望著臺上的棺木,也望著一身內(nèi)衫,隱隱可見傷痕的赫連歡。
赫連歡一步步朝那棺木走去,每一步都如同千斤重,幾次都差點站不住,幸得染兒始終緊緊跟著她,攙扶著她一步步走向那高臺。
今日倒是個暖陽高照的好天氣,只是這映目滿眼的白,竟像是下了雪一般,每個人心里也都像寒冬臘月,凜風(fēng)飄雪,他們追隨了一生的將軍,此刻已長眠地下,他們卻連最后一面都無緣得見,只能于此遠遠地送上一程。
赫連歡跪在定北侯的靈位前,無聲無息地落淚。自此,山高水長,萬千世界,她真的就只有一個人了,再也不會有人護著她又罵著她,也不會有人抱著她又教訓(xùn)她。不會有人叫她瘋丫頭,不會有人問她“歡兒,吃不吃糖呀?”
當(dāng)日離開北城府,洛九天就曾說:“那些說回來的,最終都回不來;說等著的,最終都等不到。”果然一語成讖。她守在奐城大營,再也回不去北城府,父侯立于城墻之上,也再也等不到她回來了……
北城府。
宇文懿接過隱日遞來的毛巾,親自給受傷的將士擦拭身上的血跡,問道:“云陽郡主什么時候到?”
隱日彎下腰,幫那名將士包扎傷口:“許是這兩天了吧?”
宇文懿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心情沉重而復(fù)雜。
當(dāng)日他從京城趕來,卻還是沒能從赫連歡手里救下宇文覺,轉(zhuǎn)而赫連歡昏迷不醒,那邊北城府派來的人又說大梁敵軍來襲,他什么都顧不得,只慶幸自己手上握有調(diào)軍令,便領(lǐng)了大周軍來北城府,終究是遲了一步,北城府都失守,他無奈只能命人暫時駐扎在府都城外,一邊命人嚴(yán)密監(jiān)視府都情況,一邊救治傷員。
誰知二人對話剛剛結(jié)束,便聽守營將士急匆匆來報:“王爺!郡主到了!”
宇文懿又驚又喜,“隱日,你在此好生照看著?!闭f罷將手上的東西一股腦塞給了隱日,顧不得整理滿是灰塵的衣衫,就往大營外跑去。
他剛剛出來,迎面看見赫連歡一身縞素,面色蒼白,只有那目光犀利如昔,她騎馬而來,與宇文懿對視,二人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過了一陣,赫連歡輕聲嘆了口氣,然后主動下了馬,走到宇文懿面前:“我都知道了,辛苦王爺?!彼恼Z氣客氣疏離,然后不等宇文懿開口,接著道:“北城府軍隨后便到,但憑王爺吩咐?!?p> 宇文懿頓了頓,最終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便讓她回去歇著。赫連歡沒有強撐,一反常態(tài)地很聽話,牽著馬就進了大營。宇文懿瞧見染兒跟著進來,忽然對她道:“看好你們郡主?!?p> 他知道,定北侯身故一事對赫連歡絕對是致命的打擊,雖然他不覺得赫連歡會做什么想不開的事,但凡事都有萬一。染兒點了點頭,向宇文懿道了謝,緊跟著赫連歡而去。
宇文懿望著她走遠的背影,心中感嘆,他們二人這下子就連友人都做不成了。宇文覺死于赫連歡之手,雖然他也不喜宇文覺,但不可能看著他就這么死了,他與赫連歡之間,已經(jīng)隔著血的代價。只是如今據(jù)說蕭琮未死,赫連歡的父親反倒是……
宇文懿一時間感慨良多,他想怨赫連歡心狠手辣,卻又覺得母債子償,宇文覺此般下場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最終只是吩咐隱日:“看顧著點,別讓她出什么事?!?p> “是,王爺放心?!彪[日嚴(yán)肅地應(yīng)下。
翌日黎明時分,北城府城墻森森,透著股黑云壓城的意味,冬日的濃霧籠罩了天地,讓人幾乎看不清不遠處的城樓。赫連歡褪下那身艷麗的戎裝,一身縞素,唯有長槍握手,讓人實在不敢忽視。她身后站著數(shù)萬北城府軍,皆嚴(yán)陣以待。
染兒騎著馬來到赫連歡身邊,問道:“郡主,要攻城嗎?”
赫連歡頓搖了搖頭,“時機不對,昨日我們回來,北城府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現(xiàn)在攻城,無異于送死?!?p> 染兒便不明白地問道:“那郡主這是為何?”
她停頓了許久才道:“我只是想看看,他現(xiàn)如今在不在這里……”
染兒頓時不說話了,如今看來她還是不愿意相信,但其實就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北城府之事是蕭琮所為。但是眼前的景象除了這個解釋,她也想不出別的可能性了。況且,最為重要的是,數(shù)萬將士親眼所見,帶軍之人的確是那個人……
“這幾日是他們防守最嚴(yán)密的時候,我們按兵不動,倒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p> “什么事?”染兒疑惑問道。
赫連歡沒有回答,反而說了一件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黎國那位澤蘭公主,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我怎么都沒想到,她手上竟然會有大梁帝都的布防圖,”
染兒不解其意,只好附和道:“是啊,將來某一日定會派上大用場?!?p> “用不著將來了,我也不想等那個將來。有些事我必須馬上弄清楚,我也必須親自去見見他……”
赫連歡說的當(dāng)然是蕭琮。
她轉(zhuǎn)過頭對染兒道:“今日誰都不可輕舉妄動,染兒,這里交給你了,一個時辰后我沒有出來,你必須帶軍回營?!?p> 染兒忽然生出些不詳?shù)念A(yù)感,連忙問道:“郡主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他?!焙者B歡說了一半頓住,許久才慢慢吐出兩個字:“報仇?!?p> 赫連歡話音一落,整個人便如同離弦之箭沖出陣營。
染兒眼睜睜看著赫連歡沖進了濃霧之中,但也只能看著,赫連歡方才說得很清楚,要她留守此地帶兵回營,她朝赫連歡喊道:“郡主!我等你回來!”
赫連歡的身影逐漸模糊,一點點消失在了晨霧之中。染兒心跳得厲害,不安感盤旋在四周,她一動不動地盯著赫連歡離去的方向,希望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回來……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染兒的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赫連歡就這么在濃霧中消失了。
宇文懿從后方趕來,卻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赫連歡的身影,“她去哪了?怎么回事?”
染兒望著前方若隱若現(xiàn)的城樓,“郡主她已經(jīng)去了,她……她一個人去的?!?p> 北城府,府都。
赫連歡孤身入城,借著大霧得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城樓,卻沒有驚動城墻上的守衛(wèi)。這里是她的故土,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座城,她知道城樓上哪處守衛(wèi)最薄弱,也知道城樓上的每一處哨塔。
等她真真切切地站在府都之內(nèi),才驚覺物是人非??涩F(xiàn)在卻不是她感慨的時候,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赫連歡隱藏了身形,躲在城樓下不引人矚目的角落,趴在一片稻草后,小心地觀察著四方巡邏的士兵。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她大致摸清楚了巡邏的規(guī)律。
赫連歡從后面慢慢走出來,瞧了瞧四周,發(fā)現(xiàn)確實沒人,才敢繼續(xù)朝前走。她深吸一口氣,用最快的速度從城樓下跑出來,目的明確,直奔城門。這短短的一段距離,卻讓她心驚膽戰(zhàn),直到走到城門前那一刻,才終于輕吐出一口氣來。
突然,就在她的手即將要碰上城門那一刻,身后傳來兵戈甲胄的聲音,赫連歡長嘆了口氣,已經(jīng)明白這是個圈套,只是這一刻,她背對著身后的士兵,卻在想蕭琮會不會親自來?
赫連歡慢慢轉(zhuǎn)身,朦朧的迷霧中看清了領(lǐng)兵的那人,一時百感交集,又失落又慶幸。
“慕正風(fēng)……”來者不是蕭琮,而是大梁的慕將軍。
慕正風(fēng)略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我猜到會有人潛入府都,卻沒想到竟是你親自前來?!彪S即他明白了什么,低聲問道;“你是不是來找陛下?”
陛下?赫連歡猛然聽到這個稱號,才真切地意識到,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怎么就忘了,他不再是宸王,而是大梁的陛下了。
她坦然承認,而后問道,“那他現(xiàn)在在哪?”
慕正風(fēng)目光復(fù)雜地望著她,最終搖了搖頭,“我不能告訴你。”說罷,四面的軍士上前,卸下她的長槍,然后把她綁了起來,束住雙手。
赫連歡倒也不在意,由著他們綁,然后順從地跟著他們離開,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見到他。既然他如今沒有露面,想來是不會再來見她了。
外面的染兒等了許久也沒見到赫連歡出來,直到旭日初升,仍舊沒見到赫連歡的身影。宇文懿無奈之下,只得下令回營,一邊還要拉住執(zhí)意入城的染兒;“你想想你們郡主是怎么交代你的?就這么不管不顧地闖進去,說不準(zhǔn)是去助力還是去添亂的。”
他們久等不到的人,現(xiàn)在正被關(guān)在梁軍大營里。入了夜,這本就昏暗的營帳更加漆黑,赫連歡屏息凝神地坐著,她在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