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的記憶,使他直接排除了逃跑的想法,因為外面可是煉獄一般的流民生活啊。
崇禎九年,李佑父母染了瘟疫,加上年老體弱,雙雙離世。
崇禎十年,給王舉人家當(dāng)馬倌的吳一呈舊瘡復(fù)發(fā),沒能熬過,也是死了。
今年春上,干黃的舊糧已經(jīng)吃完,田地里的青苗長不出來,如此青黃不接,餓死的人一大片。
“吃人”這種驚恐的事件,不斷發(fā)生在身邊,兩人無法,終于跟著開始逃荒,成了浩浩蕩蕩的流民一員。
一路東奔西突,不是兵災(zāi),就是赤地千里的旱災(zāi)、要么就是匪災(zāi),路上見聞過太多可怕的景象:
“崇州有袁姓一家兄弟五人,奉母偕[ xié]眾避難,至晚無食,眾擇其肥大者殺而食之,五人已殺其四,第五子奉母逃到他縣,竟免其難?!薄咀ⅱ佟?p> “遇十?dāng)?shù)饑人邀于路,見眾人不敢近,猶狂呼曰:‘走不去,丟下兩人與我們做糧飯罷?!薄咀ⅱ凇?p> 兩人要不是身子骨硬朗,加上有十多年練武的底子,早都死了好些回了。
九月初,跟隨流民準(zhǔn)備南下入蜀的他們,到了略陽縣。
這里除了榆木樹皮稍多了些,境遇并沒有好轉(zhuǎn)多少,流民們餓的個個成了青面鬼,有孩子的,一斗小米,便是可以挑選著買走;有老婆的也是論斤賣。
孤寡老幼多半是死在了城鎮(zhèn)的墻角,或者是無人知曉的荒野之中……
“唉……”
李佑嘆了口氣,起身將瓦罐找了個地方放好,現(xiàn)在準(zhǔn)備去木棚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想要刺激自己一下,看看能否激發(fā)一下自己初中化學(xué)知識,發(fā)明出什么鋁合金、鈦合金來。
很快他又是來到了西邊的木棚這兒,這里在山匪看守的監(jiān)視下,依舊是干的是熱火朝天,唯有邊上木棚錢承志那里較為清閑些.
他的兩個徒弟,正在賣力地輪著鐵錘,有一個十二、三歲左右的男孩,正幫忙拉扯著風(fēng)箱。
錢承志早就看到了他,四目相對,李佑自然而然走了進去。
“呢位系邊個李相空?”
“慚愧,在下正是!”李佑同他拱了拱手。
錢承志招呼他在火爐旁的樹榾{gǔ}棟上坐下,笑著開口道:“內(nèi)從邊度嚟[ lí]?(你是從哪里來的?)”
“鵝系(我是)……內(nèi)從邊度嚟?”李佑猛地反應(yīng)過來道:“粵語……你是廣東人?”
“唔系……鵝系福寧鳩人……(我是福寧州人。)”
“福寧州?”
李佑皺眉想了想,他真不知道這個地方,不過錢承志這口音,還是粵語稍微有點區(qū)別,但是差別不大,想必肯定是廣東、福建那一帶的人。
與他瞎聊了會,李佑這才曉得錢承志實際上是個炮匠,根本是不是什么鐵匠,行會里的兄弟來信說是當(dāng)今皇帝重視火器之力,兵仗局賞有重金,叫他前往京師投奔,本就過得艱辛的錢承志,思前想后決定拖家?guī)Э谇巴煛?p> 可惜這世道,出遠門差不多和鬼門關(guān)一樣,江北、湖廣、四川、陜西、山西、河南、山東、河北……半個中國,無處不是災(zāi)荒慘重,無處不有叛亂,大股幾萬人,其次幾千人,而幾百人的小股到處皆是。
長江以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有災(zāi)荒和騷亂,甚至像蘇州和嘉興一帶的所謂魚米之鄉(xiāng),也遇到旱災(zāi)、蝗災(zāi),糧價騰踴,不斷有百姓千百成群,公然搶糧鬧事。
所以這萬里之遙,豈是容易?
先是乘的車行遭山匪,接著半道又被潰兵抓擄,后又是一路輾轉(zhuǎn)繞道,稀里糊涂被沖散到了襄陽,卻又是和流賊撞了個滿懷,只顧著往西跑,來到了西鄉(xiāng)境內(nèi),今年春上,被強擄上了龍門寨。
慶幸的是錢承志是個要緊的手藝人,一行人還活得齊整,兩個徒弟都跟在他身邊,只是兒子被挾為了人質(zhì)。
基本了解了這些,李佑正打算和錢承志對煉鐵的流程,進行些深入的了解,突然一個不速之客沖了進來……
“錢龜孫,你給俺做腰刀了沒?”來人乃是黃毛兒,他一進門并沒有看到在樹榾棟坐著的李佑。
“哎呦,黃爺來不及做啊……這幾日,二當(dāng)家催得緊,每天都在打這鐵錠子,真沒有時間去打刀啊……”
錢承志彎著腰,一臉惶恐不安道:“這兩日,一定給黃爺造出來……”
“去你奶奶的纂!”
黃毛兒一聽勃然大怒,一腳便是踹在了錢承志的胸口上,錢承志瘦得跟麻稈一樣,登時就蝦米般的倒飛了出去,砸在了木棚的木樁上,窩在地上蜷縮起來。
事發(fā)的太突然,李佑想要起身攔阻都跟不及了。
“師傅,師傅……”
兩個徒弟扔下了手里家伙什,一人迅速沖了過去攙扶,另一個“噌”地撈起了鐵錘,一臉憤怒地瞪著黃毛兒,看架勢就要打起來。
“哎呦……來,來,來來,拿著個破錘想干啥?來往我這兒招呼!”
黃毛兒拍著腦門大笑地瞅著錢勇,囂張的聲音,震得整個木棚都嘩啦啦地響。
那大徒弟眼睛瞪的猩紅,眼淚唰唰往下落,可是始終卻是沒敢動作……
“呸!”
黃毛兒再一口黃痰直接吐在了錢勇的臉上,走上去一耳光就把那大徒弟打翻在地,順手撿起掉落的鐵錘,就要往他的腿上招呼……
忽然猛地尖叫起來,原來是一直在一旁燒爐火的男孩沖了過來,一口咬在了黃毛兒的大腿上,瞬間便是有血從褲子上滲了出來!
“啊……”
黃毛兒吃痛間,扔掉了鐵錘,兩手直接倒提起了小男孩,可小男孩嘴巴像王八一樣咬的緊,一提之下竟是沒提起,猛一發(fā)力,終于提了起來,可是小男孩嘴里已經(jīng)是銜著一塊肉了。
“小雜種,小雜種,今天就爺爺讓你歸西!”
黃毛兒憤怒著,嘶吼著,便是將小男孩扔了出去,掉落的方向正是了火爐口,里面熊熊烈焰,夾雜著融化了的鐵水……至少是有千八百度!
黃毛兒猙獰的表情并沒有褪下,他仿佛是已經(jīng)看到了小男孩在爐火掙扎、尖叫最后被烤熟的樣子,可一道身影閃過,穩(wěn)穩(wěn)地將男孩抱住了……
“李……李相公!”
黃毛兒吃了一驚,他是真的自始至終沒有看著李佑在這里,今日早上的田四的事兒,尚歷歷在目,這時候見了李佑,腿上一下子便是軟了,支吾著倒退出了棚子,撒腿就跑了。
李佑看著黃毛兒的身影愣了半響,這人是北寨的,還是南寨的?
因為想起瓦青云說過,南山這一片,并不是全權(quán)由曺二來管的,除過醉生夢死的獅大勇外,三、五日一旬值,每個當(dāng)家都會派上一隊人馬,過來輪值當(dāng)看守,有著共同監(jiān)督的意思。
這一旬剛好輪到張壯跟的人過來了。
李佑過去幫著看錢承志傷勢,摸了摸骨骼,都是完好,而且錢承志神智是清醒的,嘴角也沒有吐血。
這至少說明應(yīng)該是筋骨皮肉傷,可這并不代表這個傷就不重要,較重的傷筋損骨,往往都會累及肝腎氣血運轉(zhuǎn)。
這種生活環(huán)境能不能扛過,完全是看天意,李佑心頭一時不禁后悔為啥不早些吭聲。
他倒是有些醫(yī)理基礎(chǔ),前世小時候沒少跟著他那土醫(yī)生爺爺身后轉(zhuǎn),明日可以上山走遠些,去采摘些藥草。
兩個徒弟將錢承志背著,回了北側(cè)的石洞子,有礦徒也跟了上去,看守的頭目崔山催著讓他們忙完,快點回來干活。
剩下的那兩戶鐵匠,本想跟上去看看,可是皮鞭響的兇,只能像是一只只雞,伸長了脖子多瞅了兩眼。
李佑收斂了心情,正想要和小男孩子多說兩句,突然礦場一陣喧囂,李佑走出木棚抬頭看去,原來是礦場那邊丘陵上泥石滾落,像是黑色瀑布般,掀起了滔天的黑塵。
瞬間,尖叫、驚呼聲不絕于耳!
“壞了……大鼎……”
【注①】:《崇慶州志》卷十二
【注②】:《蜀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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