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午后,總是容易帶來倦怠,敞開的窗戶中吹進略有些悶熱的風(fēng),帶起輕薄的窗簾在腦袋上一下又一下的掃過,胳膊漸漸有些發(fā)麻,腦袋也昏昏沉沉,耳邊似乎傳來熟悉的喧鬧聲,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夏天。
“啪”一個紙團不偏不倚的砸在我的腦袋上,哄笑聲突然間停止了,有人朝我走過來,輕輕地拿起紙團,我微微睜開眼,被屋內(nèi)的光線刺激的有些難受,那個人伸手,干凈又纖細的手替我遮住光,我趴在桌上抬著眼看了他許久,問:“你是誰?”
“陸韶,韶光易逝的韶?!?p> “韶光易逝,聽起來不太長久。我叫……”
“尚晚?!?p> “為時已晚?!蔽也恢粸楹瓮蝗幌氲竭@個詞,脫口而出之后輕笑了一聲:“你認識我?”
“剛剛領(lǐng)獎的時候,我站在你旁邊?!甭牭疥懮卣f這句話,我才突然對他有了一絲印象,這個班級里有不少陸韶的老同學(xué),我也曾不止一次的聽說過陸韶曾經(jīng)的豐功偉績,據(jù)說他參加的比賽,永遠都是第一名,除了這一次。我沒有心思去猜他的想法,也不在乎他的心情,這個班里的所有人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桌上的課本和每次考試的成績。
從那以后,我好像總能看見陸韶,他并不活躍,甚至有些沉默寡言,在人群中總是溫和的笑著,連大聲說話也沒有過,可他路過我身邊時,存在感是那樣強烈,哪怕在擁擠的人群中,我也能一下子分辨出他的聲音和他清瘦的背影。我忘了我們什么時候熟悉起來,他像普通的男孩子那樣喊著我的外號,無數(shù)次的在陽光下朝著我笑,他的紙團也總是準確無誤的砸在我的頭上。
我真的不理解,我這樣的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浪費時間。
放學(xué)的時候,我們恰好是同路,這并沒什么稀奇的,出了校門無非只有左拐右拐兩個選擇。同班的同學(xué)湊成一堆玩鬧著往家走,我恰好和他們步調(diào)相同,只好走在一起。他們聊著我聽不懂的話題,聊電影,動漫,明星,這些我一概不關(guān)心,也聽不懂。忽然有人撞上我的肩膀,我扭頭,看到略高我一點陸韶,他抿著唇笑,和我身邊那些大笑的男生不同,他的校服也整齊的穿好,沒有敞著外套。他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腦門,然后拉起我,跑出了人群。
他的耐力很好,總是代替班級參加長跑比賽?!耙呛退恢迸芟氯?,我應(yīng)該是撐不住的,不過,要是短跑,他肯定跑不過我”,把同學(xué)們的驚呼聲甩在身后的時,我腦子里冒出這樣的想法。我的心跳的很快,呼吸也逐漸急速起來,連帶著我的臉和耳朵一起紅起來,我扶著路邊的路燈急促的呼吸,試圖化解長跑過后的疲憊感,他倒是一臉平靜的看著我,從眼睛里都流露出笑意,還順手扯了扯我的頭繩,說:“我到家了?!?p> 我皺著眉想罵他一句,卻因為疲憊到極致,連抬眼瞪他的力氣都沒有。陸韶卻看起來很開心,我不懂他為何在別人面前裝作那副乖巧溫和的模樣,偏偏到我這里卻總是做些捉弄我的把戲。我抬頭看了一眼,一棟平平無奇的居民樓,可我卻不知不覺將它記在心里,很多年后再次經(jīng)過那棟樓,我仍然記得他跑回家時,披在身上的那抹霞光。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陸韶身邊逐漸圍著許多人,男男女女都圍著他說笑,也有許多女孩湊到我這打聽陸韶的事,我向來不愿意多管閑事,又臨近中考,更不愿意浪費時間在無關(guān)的人身上,我冷著臉打發(fā)他們道:“我不知道?!迸s不依不饒,捂著我的題冊追問我:“哎呀,尚晚,你就告訴我們吧,反正你也對陸韶沒興趣嘛,就告訴我們吧?!彼齻儫o非是想知道陸韶的聯(lián)系方式,以及陸韶的喜好,可是她們問的這些,我也不知道,我心煩意亂,我必須考上最好的高中,我才有更多的選擇,我根本沒有時間和她們討論這些無聊的事情,我生氣的將筆拍在桌子上,怒道:“我和陸韶不熟,不要再問我了?!蔽译m然顧忌她們的面子壓低了聲音,卻還是傳到了陸韶的耳朵里,從那天起,陸韶就不再總是捉弄我,甚至連他的面我也鮮少見到,我也樂得清閑,可以安心準備考試。
畢業(yè)那天,學(xué)生們?nèi)齼蓛傻牡浇淌翌I(lǐng)畢業(yè)證,我走進去,隨便找了一個第三排的位置坐下,無聊的刷著手機,翻看我報考的那幾所高中的資料,并沒注意到有人在我前面坐下。周圍鬧鬧哄哄的都是閑聊聲,只有我拿著手里的畢業(yè)證,只想快點離開這,身后的女生突然朝我這邊喊話:“陸韶,把你的照片分我一張唄,咱們可以交換一下?!蔽蚁乱庾R扭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正是最近和陸韶走的近的女生,我這才意識到,坐在我前面的人,是陸韶。
她們?nèi)齻€人高興的聊著天,我只充耳不聞,專心的看我的手機,不知為何,文字從我面前滑過,我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正心煩時,我的桌子上突然多了一張照片,陸韶將畢業(yè)前拍的證件照在我的桌子上放了一張,接著又往我身后那女生的桌子上放了一張,然后笑著對最后的女生說:“全給她們了,就不給你。”我沒去拿那張照片,直到他和后面那女生拉扯完轉(zhuǎn)過身去,我也沒敢去拿那張照片。
老師在臺上動情的說著告別的話,我的腦子里卻全是陸韶擺在我桌子上的那張照片,直到老師抹著眼淚走出教室,同學(xué)們也一個接一個的離開,我才小心翼翼的從桌子上拿起那張照片,藍底的證件照。我想起拍照那天,陸韶的校服一如既往地干凈整潔,頭發(fā)也仔細的修剪過,那天的他似乎很高興,路過我時還和我打招呼,說我的新頭繩很好看。想起這些,我不禁勾起唇角輕輕笑了,我也有點看不懂我自己了。
我把照片夾在畢業(yè)證里,第一次仔細的觀察了一遍我待了三年的教室,最后一次來到我的座位旁,從窗戶往下望去,平常熱鬧的操場此時早就空無一人,只剩下煩人的蟬鳴和揮不去的悶熱。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在這個地方待了三年,卻從來沒有認認真真的看過它的樣子,也沒有在這里留下什么回憶。
我慢慢吞吞的走出教學(xué)樓,沿著操場邊走到校門口,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靠在校門外,門口的大爺站在門邊不斷地催促我:“丫頭,快點啊,我要鎖門了。”
陸韶在門外攔住我,一雙眼睛緊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發(fā)毛,我不然的將視線挪開,問道:“有事?”
“你就沒什么要對我說的嗎?”他這樣反問我,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要緊的話非要在今天說,不解的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在這個時候,我應(yīng)該說些什么,陸韶垂下眼睛,像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單薄的身影顯得更加搖搖欲墜,我聽見他喃喃自語道:“我還以為,我能走進去呢。”那個時候我突然有一瞬間開了竅,覺得他說的走進去,應(yīng)該是指我心里,但我又很快否定了,我這樣的人,有什么值得他費心思的呢。
“尚晚?尚晚?燒糊涂了?”
恍惚間,我聽見有人喊我,勉強睜開眼,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清了來人的臉,正是陸韶,他穿著休閑襯衣,蹲在我的床邊眉頭緊鎖,一只手似乎還捏著我的臉。我意識到我剛剛那些都是做夢,夢見這個世界的尚晚和陸韶的相遇,雖然這些記憶清晰的在我的腦海里躺著,可我卻很少回想,今天夢見它,可能也是因為陸韶在我身邊的緣故。
“你高中為什么談戀愛?。俊蔽矣钟X得自己回到了夢里,我看到陸韶和他女朋友并肩走在街上,那個女孩子笑起來像太陽一般,全然不似我這樣,我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這個問題,看來我真是燒糊涂了。
“尚晚?”陸韶分不清我是醒著還是說夢話,試探著喊了我一聲,我并不是有意欺騙他裝睡,我只是頭昏腦漲,實在沒力氣再去應(yīng)多余的話?!拔蚁矚g過她,她總是喜歡逗我開心,變著法的靠近我?!彼皇钦勚嫱妫湍阆胍牟灰粯?,所以你們很快分手了。我在心里默默的補充,這是后來同學(xué)聚會時道聽途說的消息,但是可信度基本上有百分之九十九,我瞇著眼看陸韶,明知道他和我心里喜歡的那個陸韶不是同一個人,聽到他的回答我仍然感覺喘不上氣,眼淚就快要委屈得掉出來了。我強忍著心里的酸楚,慌亂的揮著手臂,手無力的砸在他身上,我?guī)缀跏怯帽M全身的力氣在推他,盡量大聲的喊著想吃糖,要他去樓下超市買,陸韶拗不過我,只好細聲安撫我,待我躺好了,他才出門去買糖。
聽見大門關(guān)閉的聲音之前,我都只是默默的流淚,將一切聲音全部吞回去,等他走后,我才敢縮進被窩里嚎啕大哭,其實說到底,我連責(zé)問他的資格都沒有。
等我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不禁開始懷疑之前的一切都是做夢,陸韶并不曾在我身邊照顧我,我也沒有問過那樣令人尷尬地問題??砷T外的敲門聲讓抹除了我僥幸的想法,我分明聽見陸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尚晚,你醒了嗎?我可以進來嗎?”我趕緊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亂的睡衣,請陸韶進來,他頭發(fā)有些凌亂,眼睛里也是掩不住的疲憊,看到我后顯然松了一口氣,走上前正要伸手摸我的額頭:“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我躲開了,偏著頭微微躲了一下,他微愣,識趣的收回手,我盡量讓語氣顯得疏離,問他:“你怎么在這?”陸韶似乎沒聽出我的冷淡,一邊從兜里拿出一些糖果一邊說:“你哥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你一個也沒接,他就把你家密碼告訴我了,吃糖嗎?你昨天下午吵著要吃糖,結(jié)果我買回來你又睡了。”陸韶手里不多不少有兩顆糖,一顆橘子味,一顆檸檬味,之前在辦公室里,我也時常備著糖,吃一顆橘子味,再吃一顆檸檬味。我沉默了許久,都沒去接他手里的糖,喉嚨像被扼住,發(fā)不出一絲聲音。我總是容易心軟。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眼冷漠的看他:“謝謝你照顧我,但你只是我工作上的助理,不是生活助理,以后不要隨便進我家,下次遇見這樣的情況,你可以……叫救護車?!北緛砦蚁胝f讓他找我朋友之類的,但我突然想起來,尚晚壓根一個朋友也沒有,只好說出叫救護車這樣的話,說道最后甚至有點沒底氣??申懮馗緵]注意到我的心虛,原本笑瞇瞇的眼睛瞬間暗淡下來,和我夢里最后一次看見的那個表情一模一樣。他很快就又扯出一個笑來,只是看在我眼里極其勉強,他將我床頭的毛巾拿出去洗干凈,又給我倒了一杯熱水,我受不了他在我家里忙碌的樣子,一舉一動都是揪著我的心,我快步走到客廳里摁住他沖感冒藥的手,怒道:“你在干什么,我們不是小孩子了,你隨便進女生……”
“宋羲和說你自從出院后身體就一直很虛弱!”我印象里,這是陸韶第一次提高音量對我說話,我之前見過他生氣的樣子,最多也只是皺著眉露出不滿的表情,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我被嚇了一跳,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情緒不好,又低下頭慢慢攪動藥,“我知道你這二十多年都是自己照顧自己,也很好的長大了,但是這次和以前不一樣,前天晚上你只淋了一會雨,第二天就沒來上班,之前有羲和哥照顧你,現(xiàn)在他去出差,又有誰能照顧你,以后他們出差的機會只會更多,難道你指望鄰居給你叫救護車嗎?”
“這次我會付給你工資的?!?p> 如我所料,陸韶聽到我這句話真的生氣了,氣沖沖的扔下手里的勺子頭也不回的走了,幸好他教養(yǎng)良好,又是實打?qū)嵉闹R分子,即便在這樣生氣的情況下,關(guān)門的時候也沒有發(fā)出巨大的聲音,沖劑剛剛好可以入口。
“我至今也看不懂你們?nèi)祟?。”許久沒見的空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嚇了我一跳,我看著它光亮順滑的毛發(fā)問道:“你去哪了?”空得意洋洋的在沙發(fā)上趴下來,舔著它漂亮的毛發(fā)炫耀道:“在別人家蹭了幾天,順便做了美容?!苯又植唤獾睦^續(xù)向我提問。
“之前我都忘了,昨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和他喜歡的都不是眼前的對方,不劃清界限,也只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我隨口解釋著,也不管它聽不聽的懂,自顧自的去廚房洗干凈杯子。
之后,我換了門鎖的密碼,陸韶也再也沒提過那天的事,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