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拍著大腿叫道:“好,如何不好呢,這可是求之不得!我們那莊子里的人自從知道我去過府里,日日來我家求我說些見識,怎么都聽不厭呢!若是知道賈家姑奶奶去了咱們莊子里落戶,不就如觀音菩薩下凡一般,個個恨不得將姑奶奶供起來呢!姑奶奶莫嫌我嘮叨,這買地一事也有講究。太太的陪房周瑞當(dāng)年就曾同人爭買田地,其中多得我姑爺狗兒之力。所以當(dāng)初我去府里請安,第一個找的就是周姐姐。如今姑奶奶要買田地,自然更得出力!我外孫板兒如今也是個半大小子了,我這就叫他家去把他老子叫來,姑奶奶說給璉二爺,狗兒來了便跟璉二爺回話,才好辦事。”
探春忙不迭道謝,同劉姥姥商量妥當(dāng),便請侍書出去請了賈環(huán)進(jìn)來。告訴他去說給賈璉知道,同阮管事交代一聲,一邊辦孫紹祖的喪事,一邊趕緊找買家把孫家的鋪子生意盤了。鋪面可留下收租,孫家這處宅子或租或賣都可,得了錢便買田地置業(yè),待喪事辦完便去鄉(xiāng)下守節(jié)。
賈環(huán)自幼跟著趙姨娘長大,雖是賈家少爺,月例銀錢卻都在趙姨娘手上捏著,美其名曰替他收著,只漏出一點兒來給他零花。賈環(huán)因此一直手頭頗緊,不免沾染了些小家子習(xí)氣,銀錢方面吝嗇得很。好在他性子不甚剛硬,便如一塊黃泥隨人捏弄,捏成什么樣便是什么樣。近年來他同賈蘭一起在賈家家學(xué)讀書,總算比趙姨娘眼界開闊些,也比趙姨娘多懂點面子上的道理。賈環(huán)外頭最怕賈政賈璉,里頭最怕賈母鳳姐,其次便是王夫人賈探春,每每見了這幾個人就慫軟不堪,這些人有話他也不敢不聽。
大族規(guī)矩,兄代父職,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因此賈環(huán)見了賈璉就如老鼠見了貓。唯有賈寶玉是例外,只因?qū)氂袷遣灰伺滤?,總覺得兄弟們一并都有父母教訓(xùn),何況他和賈環(huán)本有嫡庶之分,何必多事,反生疏了。不過因賈環(huán)怕賈母,賈母又最寵寶玉,所以面子上總是讓他三分。
如今賈璉和趙姨娘都不在跟前,賈環(huán)便大著膽子對探春道:“三姐姐這也太小心了,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三姐姐嫁妝里頭都是田莊莊院收租,孫家不過一個茶葉鋪一個胭脂鋪,你若寡婦人家不好管,交給我就是了,橫豎是你娘家兄弟,孫家又無人,誰還能說什么。田地都是靠天吃飯,收租子也不如開鋪子收益大。咱們家說起來富貴,我和二哥哥吃穿不愁,可手里都沒有銀子。哪及得上薛大哥哥經(jīng)商人家,那銀子,如流水一般嘩嘩往外滾,羨慕死人了?!?p> 探春聞言又好氣又好笑,說道:“這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了!薛大哥哥那般敗家,也不知道那家底還能夠他折騰幾年!只可憐了寶姐姐,最是清心寡欲儉省不過的一個人,焉知不是被薛大哥哥拖累了!你經(jīng)營鋪子,你是知道上那里進(jìn)茶葉,還是知道胭脂作價幾何?你連薔薇硝和茉莉粉都認(rèn)不出,掌柜伙計若以次充好,你分辨得出來么?便是田地佃戶也需莊頭管著,你又能管出什么名堂?最多不過幫我收收房租地租罷了!”
賈環(huán)素來如此,被人一罵便沒了自己的主意。探春這話本無可辨,他也不敢和探春辯,便出去一五一十同賈璉和阮管家說了。
賈璉聽后對阮管家道:“舍妹雖然年輕,過門不上一月,卻情深意重,一心要為姑爺守節(jié)。如今提出結(jié)算鋪面生意搬去鄉(xiāng)下,想是為了省卻今后拋頭露面的麻煩,可見她是打定主意再無更改得了。這是舍妹的一片苦心,我做哥哥的心里也只有敬服。一個婦道人家,撫養(yǎng)孩兒,支立門庭,頗為不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田地同商鋪收租雖不如經(jīng)營買賣收益多來錢快,卻是便宜。”
阮管家忙道:“大奶奶雖然過門日子短,可是這為人行事,實在是大家子出來的姑娘,沒得說的,家里上下誰人不贊!便是大爺在生的時候,也說過大奶奶的話就是他的話,得罪了大奶奶就是得罪了大爺!如今大奶奶立志守節(jié),再仁義不過了,我們這些底下的人,但憑大奶奶吩咐罷了!依我說,盤出這兩家鋪子和這所宅院,連現(xiàn)銀加所得,不如一分為二,一半用來置田地招佃戶,一般用來買商鋪或是院子收租子,也不費事,遇到災(zāi)年也可有個調(diào)劑,璉二爺說如何?”
賈璉點頭稱贊,便與阮管家商議起來。賈環(huán)初時想著若是探春將兩個鋪子給他管,少不得能落點好處。如今要把鋪子盤了買田地商鋪,不過是照著日子收租,租金都是契約上寫死的,無非落個辛苦跑腿的茶錢,頓時便怏怏的。聽了片刻也插不上嘴,一旁坐著百無聊賴。
賈璉看他一副憊懶模樣便道:“你既然跟著我出來了,也留點心,不要你出力,總該有點眼色,如何還坐在這里裝爺?看你這副樣子我便想提腳踹你個跟頭,一年年大了,還是這般不長進(jìn)!罷了,你留在這里也沒甚用處,進(jìn)去問問三姑奶奶,孫家現(xiàn)有一處田莊,姑奶奶嫁妝里頭也有田莊,喪事辦完她要搬去哪一處,阮管家也好叫人去收拾。”
賈環(huán)便又進(jìn)內(nèi)宅去找探春,卻被小鵲在二門攔住了,說趙姨娘要見他。于是賈環(huán)先往跨院而來。趙姨娘看他來了,臉上一片頹喪,因問:“又是那里墊了踹窩來了?”
賈環(huán)便將前后事情說了,趙姨娘跺腳道:“好個沒用的東西!你姐姐那兩個鋪子若是不賣,自然就是你管,你不會,便來問我,咱倆個豈不就是發(fā)達(dá)了?你舅舅雖然去了,卻還有堂兄弟在,正好去鋪子里給你幫手!”
趙姨娘本是榮國府家生子,其兄趙國基去年沒了,生前就給賈環(huán)當(dāng)長隨。人后稱舅甥,人前為主仆。賈環(huán)心里其實也瞧不上趙家,只是不敢跟趙姨娘明說,便道:“趙家人身契都在賈家,那里就能去孫家鋪子當(dāng)差了?莫說老爺了,就是璉二哥哥和三姐姐也不會答應(yīng)!三姐姐從來不講趙家當(dāng)舅家,只認(rèn)王家是外家!”
趙姨娘對著他的臉啐了一口道:“呸,若是你有本事,那里用得著他們答應(yīng),自己背地里想轍不就是了?璉二爺管賈家的事還管不過來呢,那里還管得了孫家!三姑奶奶一個婦道人家,再能耐也有限,就你這一個嫡親的娘家兄弟,不靠你靠誰?叫你來孫家?guī)兔?,你也不知道留個心眼,好好的機會都叫你白瞎了!還有,這好好三進(jìn)的宅院,如何就住不得,非要或租或賣,離了這里搬去田莊住?這搬去鄉(xiāng)下,我們還要如何往來?套個車跑半日才能到,不似住在這里,你騎上馬兩刻鐘能跑個來回!我還有不知道你的,定是你姐姐一說你就閉了嘴,任她拿捏,怎怨人瞧不起你!”
賈環(huán)幼時因趙姨娘是生母,母子天性親近之外頗有幾分敬畏,凡事只能聽她的。年紀(jì)漸大便明白過了,兩人名雖母子,實乃主仆,漸漸不似從前那般服趙姨娘管了。且母子二人雖時有口角,卻不愧是親母子,一樣的欺軟怕硬。適才賈環(huán)被賈璉探春罵并不敢作聲,這會子趙姨娘一罵卻好不耐煩地說道:“鋪子宅子都是三姐姐的,我說了我?guī)退埽磺樵?,我能如何?我原也想不明白,三姐姐賣鋪子也就罷了,必是為了省事,可為何三姐姐連這宅院也要或租或賣,搬去鄉(xiāng)下?如今想想,三姐姐就是為了避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