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huán)見侍書來請自己去見探春，不禁暗暗叫苦。他素來最怕賈政賈母，其次便是賈璉鳳姐探春。尤其探春出嫁后，時不時幫襯他些銀錢花銷，比生母趙姨娘要大方許多，更是不敢得罪。想到探春定會追究，不禁扭扭捏捏不愿去。奈何侍書跟著探春久了，又在鄉(xiāng)下地方放養(yǎng)了這些日子，更是潑辣大膽，硬是把賈環(huán)拉去了秋爽齋。
探春看賈環(huán)在門口探頭探腦不敢進(jìn)來，心中好笑，面上卻如罩了一層嚴(yán)霜，將他叫進(jìn)來后打發(fā)了丫頭，便道：“你既不敢見我，想是知道錯了？”
賈環(huán)撇了撇嘴道：“三姐姐倒是說說，我哪里錯了？”
探春道：“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你在園子里撞見了二哥哥同林姐姐，直接拉著姨娘走掉不就好了，如何偏要鬧將起來？莫說二哥哥和林姐姐清清白白，便是真有甚么丑事，你們悄悄走去說給太太知道不就完了？家丑不可外揚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不知道么，還要我來教你？”
賈環(huán)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我就知道三姐姐會怪我沒有拉住姨娘，后來又沒有替寶玉哥哥說話。只是寶玉哥哥確實和林姐姐在園子里私會，姨娘也沒說謊。我說沒看清，已經(jīng)是瞧在三姐姐面子上。這家里上上下下都欺負(fù)我不是太太養(yǎng)的，成日捧寶玉哥哥的臭腳，誰把我瞧在眼里？就連三姐姐，明面上也只奉承太太，暗地里同我和姨娘往來還怕人瞧見，跟寶玉哥哥比跟我這個親弟弟還親。我難道要為了寶玉哥哥，當(dāng)著老爺太太，反說姨娘看錯了不成？別人也就罷了，三姐姐和我一母同胞，咱們的親娘有了不是，你臉上就真的好看？我們又不是從太太肚子里出來的，你把她當(dāng)娘，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認(rèn)你作女兒哩！”
探春只是恨鐵不成鋼，跌腳道：“甚么叫做我跟二哥哥比你這個親弟弟還親？二哥哥便是我們的親哥哥！當(dāng)著老爺?shù)拿?，你敢說太太不是我們的親娘，二哥哥不是我們的親哥哥？太太如何就不把我當(dāng)女兒了？她就算不把我當(dāng)女兒，那也是姨娘鬧的！二哥哥同我是一樣的，和人好并不問嫡庶，只看投不投緣罷了。他縱然和你說不到一起去，也不曾虧待過你罷？那年你用油燈燙了二哥哥的臉，他當(dāng)著人只說是自己燙的，可曾去老太太那里告你的狀？還有那年彩云因姨娘求她，偷了太太屋里的東西給你，二哥哥怕彩云供出你和姨娘來大家難堪，自己擔(dān)了下來。你怎么就不念人家的好呢？”
賈環(huán)本有些心虛，但聽姐姐提起彩云氣便上來了，梗著脖子道：“二哥哥替彩云頂下來偷東西，哪里是為了我，分明是為了彩云！定是彩云同他好了，不然他如何肯替彩云應(yīng)下？他明知彩云和我好，還總撩撥彩云，不然我如何會拿油燈燙他？他屋里甚么丫頭沒有，我就一個彩云，他還來同我搶！再說了，彩云為甚要偷東西給我？那進(jìn)上的香露太太只給寶玉，若是太太肯賞我，那里用得著彩云偷？”
探春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道：“太太得了進(jìn)上的香露，是宮里娘娘的體面，她愿意給誰就給誰，她不給你你就偷？偏是眼皮子淺，偷東西還有理了？除了二哥哥，我并寶姐姐二姐姐林姐姐四妹妹這些人一概沒有這香露，怎不見我們?nèi)ネ?？后來我出嫁，太太倒是拿了好些送我。二姐姐和我都是姨娘養(yǎng)的，大姐姐和四妹妹是正經(jīng)嫡出，便是宮里娘娘在家做姑娘時，嬤嬤丫鬟，衣裳首飾，份例月錢，姐妹都是一樣的，咱們家?guī)讜r在這上頭分過嫡庶？不過將來嫁娶，聘禮嫁妝豐寡不同罷了，那也怨不得人。正房太太是帶著嫁妝家底嫁進(jìn)來的，姨娘怎么比？你就說罷，幾時公中短了你和姨娘的月錢份例？若有，我替你出頭，現(xiàn)在就找璉二嫂子去，管叫她吞了多少都吐出來！”
鳳姐縱然不喜趙姨娘，卻也不會在這等小事上克扣，落人話柄。賈環(huán)說不出話來，只能道：“公中固然不曾短了我和姨娘的月錢和份例，可家里從老太太、太太到三姐姐，還有親戚，王家的舅舅舅母，薛家的姨媽表姐，誰不偏心寶玉哥哥？除了公中的，私下各種貼補，哪有我的份兒？便是丫頭婆子們也都撿那熱灶燒，就因為寶玉哥哥是太太養(yǎng)的，我是姨娘養(yǎng)的！”
探春也懶得傷心了，用帕子將眼淚擦了道：“這世上確有那一等輕浮人，因你是庶出就瞧你不起?？蛇@世上也不缺君子，瞧不起你不是因你的身份，而是因你的為人。有人捧著二哥哥只因他是太太養(yǎng)的，老太太又愛他。可世上的人都是溜須拍馬的勢利小人不成？二哥哥就一點兒好處都沒有？他雖不喜科舉仕途，可是論人品相貌，待人接物，吟詩作對，你及得上他么？十個指頭伸出來都有短長，長輩們偏心孩子里頭長得好性子好人品好才學(xué)好，原也難免。我們姐妹們里頭林姐姐最得老太太的寵，卻不見我們嫉恨林姐姐？蘭哥兒得寵也不如二哥哥，怎不見他偷東西拿油燈燙人臉？你心里不服氣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赡悴环獗阕约籂帤獍?，如何只想著害別人！”
賈環(huán)聽著便委委屈屈哭了起來，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府里上上下下都瞧不起我！我就是長得不如寶玉哥哥，也沒那個造化，一生下來嘴里叼個石頭，顯得他能耐！我自己爭氣，也要靠人提攜才是。老太太太太娘兒們偏心也就罷了，如今就連老爺都偏心！如何只帶寶玉哥哥去南海，卻不帶我？還有蘭兒，還是我侄兒呢，已經(jīng)捐了監(jiān)生，怎么不見老爺替我打算？”
探春冷笑道：“平日老爺出門，一樣帶著你，二哥哥同衛(wèi)大爺馮大爺都相熟，北靜王慶國公楊侍郎賈雨村都對他青眼有加，怎么不見你結(jié)交些人物？蘭兒不過小你一二歲，日日苦讀比你還用功，你做叔叔的有甚么臉面？你若是處處比二哥哥和蘭兒強，又有品貌，又有才干，老爺是失心瘋了才不抬舉你呢！不是我妄自尊大，我同你一樣是姨娘養(yǎng)的，如何太太肯叫我管家，南安太妃那里請安老太太又只叫上我，反不叫二姐姐同四妹妹呢？也不見二姐姐同四妹妹說老太太太太偏心，來擠兌我！偏你就只信姨娘的，怨天尤人，不想著自己爭氣，只會怪人偏心，怪省事的！”
賈環(huán)用袖子抹著淚道：“也不止姨娘，連大爺大娘都替我不平哩！”
探春聽了不由疑惑，細(xì)問之下，方知道除了趙姨娘，賈赦同邢夫人得了機會，也在賈環(huán)面前說了些賈母及賈政偏心的話，連太太不是你親娘不疼你也就罷了，親祖母同親爹也偏心，可不是叫人看著寒心的話都說出來了。
探春將手中的帕子扔給賈環(huán)道：“你要人看得起，就做些讓人看得起的事！人說甚么你就信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先想想這八個字再說！你瞧二哥哥得了差使就眼紅，想著法兒跟二哥哥過不去。你怎么不想想，二哥哥出息了，難道不會提攜你？無論嫡庶都是兄弟姐妹，一家子不說力氣往一處使，反倒窩里斗起來，此乃敗家根本，學(xué)里先生難道沒教過你嗎？你五歲啟蒙，上了這些年學(xué)，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