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將軍業(yè)已捐軀,馮紫英應(yīng)守父孝,因和談之事被洪高宗奪情。故而眾人即使湊在一處,也不能如往常一般聽?wèi)虺嬀谱鳂罚贿^就著些瓜果菜肴閑談而已。薛蟠看著眾人,不由滴下淚來,放下手中的茶盞道:“我酒后無德,行事莽撞,既害了妹子終身,又丟了祖宗家業(yè),早已發(fā)下誓來,今后滴酒不沾。你們替我做個見證,要是我今后再喝酒,再鬧事,就不配活著,死了也變個大烏龜,替我妹子駝碑?!?p> 賈珍看他這樣,想起他往日的無賴霸道,當(dāng)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時又覺得有些好笑,便激他道:“大兄弟臉上刺了字,倒更精神了,便如那梁山好漢一般。武二郎,青面獸,誰臉上不曾刺字?這才是真英雄大丈夫呢,何苦拿膏藥遮掩!”
薛蟠倒嚇得直抖,忙撲過去掩了賈珍的嘴道:“該打,該打,并未吃酒,如何就混說起來!兄弟也算是刀口下?lián)尰匾粭l命,今后定要規(guī)規(guī)矩矩,夾著尾巴做人,禍從口出,切記切記!”
賈蓉便笑道:“薛大叔不過是挨了板子,刺配充軍,又不曾如司馬遷一樣受了宮刑,割了卵蛋,如何就這般娘氣起來!”
薛蟠今時不同往日,也不生氣,只悶悶道:“你們盡管笑好了。感情和親的不是你妹子,丟了祖宗家業(yè)、媳婦跑了、充軍海外的不是你,留寡母一人孤零零在這里的,也不是你?!?p> 賈珍賈蓉父子聽他如此說,不免訕訕的,只好低頭吃菜。
賈璉便充個和事佬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好歹保了一條命。薛大兄弟到了茜香國,也是國舅了,到時娶個茜香國佳人,一般的過起日子來,也沒甚不好。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呢!珍大哥哥和蓉兒也是和你好了一場,不想看你這般頹喪,替你打氣的意思?!?p> 馮紫英也帶和道:“薛大兄弟,你這人不是全無好處,不過確實莽撞胡為。高興起來,出手大方,有情有義,恨不得對人好到天上。生氣起來,喊打喊殺,將庶民性命看作螻蟻,且是欺軟怕硬。若當(dāng)日同你爭買丫頭的不是個區(qū)區(qū)秀才而是高官衙內(nèi),盯著蔣玉涵看個沒完沒了的不是酒樓伙計而是大朱王爺,你也敢?圣人有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如今你得了機會,洗心革面,做兄弟的都替你歡喜。酒色財氣,誤人誤己,戒了便戒了罷!大朱開國三代,天下逐漸承平,祖宗們幸苦打下基業(yè),咱們借著祖蔭高床軟枕飲酒作樂,沒個正經(jīng)。如今我去南海走了這一遭,才知道甚么是保家衛(wèi)國,開疆辟土,血戰(zhàn)沙場,壯志未酬。我心里盼著政老爺、寶玉兄弟、若蘭兄弟平安無事,更盼著和談順利,南海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瑞雪郡主弱質(zhì)女流,為國和親功在社稷,最好的是她見了茜香使團也好,大朱朝臣也罷,都是一派落落大方,殊無哀怨頹喪之像,倒有報效皇家之志。我等堂堂男兒,難道連女兒都不如么?”
薛蟠聽得連連點頭,悔之不已,道:“馮大哥,我知道錯了,今后定然改過自新!皇天在上,若再犯錯,立時死了,變個大烏龜,給瑞雪郡主駝碑!”
賈珍卻道:“南海戰(zhàn)事都是南安王與賈雨村多事,想著打贏勝仗便能積攢功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因一力主站。若是聽了東平北靜二位王爺?shù)脑?,先禮后兵,派使團去茜香先商議了再說,不就沒這些麻煩!大朱開國三代便打了兩代的仗,好容易這一二十年消停了些,關(guān)起門在家高樂不好么,我樂都樂不夠呢,何苦沒事找事!”
賈璉賈蓉連聲附和,馮紫英聽著卻不順耳,暗道寧榮兩府也就賈政寶玉可稱清流了。只是這話說出來不免得罪人,便舉杯喝茶,蓋了過去。
這里眾人辭了薛蟠寶釵兄妹不提,轉(zhuǎn)眼便是五月初五端午。洪高宗命太子并北靜西寧二王帶了文武百官,至城門外瓜洲渡口,送茜香師團和和親使團上船往南海而去。
當(dāng)日寶釵按品大妝,身穿真紅織金大衫,外罩云霞孔雀霞帔,頭戴珠翠七翟冠,頸掛黃金長命鎖,通身的氣派,一體的風(fēng)流。難得施了脂粉,越顯得面如銀盆,眼似水杏,鼻若懸膽,唇點櫻桃,比起平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樣子更增麗色,鮮艷嫵媚,攝人心魄。
容貌儀表也還罷了,更難得的是氣質(zhì)沉靜,舉止端莊。和親送行禮儀繁瑣,寶釵又是代表戰(zhàn)敗之國和親,卻仍從容不迫,一絲不亂。大朱君臣同茜香使團都交口稱贊,只說瑞雪郡主不愧宗室貴胄將門虎女,未來茜香國國母的重任與她再合適不過。
送行儀式足耗了一個時辰方罷。李安海公主同駙馬坐一條船,寶釵獨自坐一條船,后面則是馮紫英帶著朝廷使團及茜香國使團的船隊,往南海進發(fā)。
寶釵獨自坐在艙內(nèi),打發(fā)了宮中配給她的嬤嬤太監(jiān)女官宮女,只留了家里帶來的鶯兒同文杏服侍。二人幫她脫了禮服換了常服,卸了翟冠挽了發(fā)髻,便道:“郡主定是乏累得很了,且躺下歇歇罷!”
寶釵不語,只是走到了船艙的窗邊榻上坐下,也不啟窗,只從窗欞縫里往外看??粗粗隳袅藥椎螠I,又默默擦去了。
鶯兒和文杏見寶釵如此,心中都替她難受,卻不知如何安慰,便想著說說話分她心神。鶯兒于是說:“郡主,您這冷香丸要埋在花根下。我特意請公公們在咱們船艙中放了十棵牡丹花樹,都種在這么大的瓷缸里,好埋冷香丸的壇子。橫豎有十棵,我和文杏好好伺候,定能撐到南海。聽聞茜香國四季皆夏,花木繁茂,說不得以毒攻毒,郡主的熱毒從此就好了呢!”
寶釵坐在窗下不言,文杏便走去撐開了窗戶道:“姑娘看看外頭的景致,散散心罷!”鶯兒忙道:“是郡主!”
文杏紅了臉,寶釵看她啟了窗,反倒從窗旁挪到了榻上,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鶯兒突然叫道:“郡主,您瞧外頭那是什么!”
寶釵睜開眼往窗外望去,見岸邊居然放起了一群風(fēng)箏。有蝴蝶,有美人,有螃蟹,有蜈蚣,有軟翅鳳凰,還有一連七個大雁。鶯兒和文杏趴在窗邊看得目不轉(zhuǎn)睛,鶯兒回頭對寶釵道:“郡主,這些風(fēng)箏看著好生眼熟!”
寶釵看著,不禁濕了眼角,道:“這是那年暮春,姐妹們一起做了柳絮詞后,在園子里一起放過的風(fēng)箏?!?p> 文杏拍手笑道:“還是郡主好記性,我想起來了,可不是一模一樣的!也不知是誰的主意?”
寶釵抬頭看著,半晌微笑道:“定然是探丫頭。旁人心里縱有一堆主意,不見得就能辦成。唯有她,既有這個靈性,又有這個魄力。難為她,竟然能找來一模一樣的。鶯兒,文杏,咱們已經(jīng)啟程,從此一絲兒也出不得錯,你們需得警醒起來。以前在家我慣著你們無妨,如今我身邊多了這些個嬤嬤太監(jiān),今后你們?nèi)舫隽瞬碜?,只怕我也護不住。鶯兒,文杏年紀(jì)小,本是你一手帶出來的,你可得小心提點她。她若犯了錯,都算在你頭上?!?p> 鶯兒吐吐舌頭,趕緊應(yīng)了,拍了拍文杏的頭道:“聽見沒有!以后你可得聽我的話,不可再犯錯!”
寶釵猜的不錯,這岸上放風(fēng)箏相送寶釵,正是探春的主意。此刻她坐在車內(nèi),看著寶釵的鳳舟緩緩行過,對車外騎著馬的賈菌道:“菌兒,叫他們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