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驗尸
她正要轉(zhuǎn)身走,孟氏喊住她,意味深長警告道:“今日我許期兒與你一道回金家賀喜,可你那娘家真是不爭氣,現(xiàn)如今鬧到縣衙公堂上去,臉面都丟盡了,你備去的那些賀禮.......也就罷了,要回來還以為我們尚家多小氣似的,不過,日后你不可再與金家有任何來往,那劉氏是如何待你的,你心中有數(shù)得很,只要你安心與期兒在竹園過日子,我們尚家不會缺你吃穿?!?p> 興許是習(xí)慣了,她竟不覺得血腥味有多惡心。
目送孟氏離去,曳地外袍染上大理石上腥紅鮮血,金銀珠翠在她身上叮當(dāng)作響,風(fēng)掃落葉,仿若一曲蒼涼的憑吊唁歌。
而后,楊風(fēng)自竹林走出,遙遙望見她扭頭進了房間。
背影荒涼,是他從未見過的寂寥,門合上一剎那,他提步欲上前,卻又止步。
房中昏暗,窗欞閉得死死的,血氣蔓延整個屋子,尚如期坐在床榻之上,金枝立在屏風(fēng)處,相近卻不相見,似地獄般壓抑的氣氛籠罩著兩人。
“夫君。”
她闔了闔眸,使勁扯出一抹笑,隨后走向屏風(fēng)后,掀開染了血的床幃,站定尚如期面前,緩緩蹲下身,雙手握住他的手腕。
很黏糊,都是血。
他的手很涼,脈搏極慢,仿若死人一般。
看見熟悉的面孔,怔神的眸子微微動了動,沙啞得如含了沙。
“娘子,是我親手殺了她?!?p> 聞聲,金枝倏地閉上眼,不可置信地咬緊牙關(guān),難道真是她判斷錯了?
她壓著聲音,盡量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奪命蠱已除,你為何,為何還要殺人?”
啪。
尚如期松了手,染血長鞭落地,星星點點的血色濺紅了她的下巴。
他的臉色一變,掙開她的手:“不過一個下人罷了,殺了就殺了,何須理由!”
金枝凝著掌心的紅色,沒來由的笑了:“夫君說的沒錯,母親也說的對,蓮兒就是個下賤的丫鬟,是她妄想侵犯夫君在先,這般結(jié)局,就是她活該。”
湛黑的眸子緩緩抬起,木然地看著這張俊美的面孔,抬手撫摸上去:“蓮兒闖進來時,夫君可是被嚇著了?”
“金枝!”
這是她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他的語氣憤怒,不安,失落:“為什么不害怕?為什么不逃走?為什么要回來我身邊?”
她仍舊笑著:“因為我們是夫妻......”
“你撒謊!”尚如期擒住她的下巴,俯下身來凝著她,眼中布滿血絲:“你在撒謊,你會這么做,無非就是母親對你說了那番話,你不得不這么做......你還記得我曾說過在你眼中瞧見我自己,呵呵,你知道我看見了什么?”
金枝冷靜以對:“你說,瞧見了兩個字?!?p> “是,可你又知是哪兩個字?”
“......不知?!?p> 尚如期低下頭,自嘲地低聲笑著:“銀票,只是銀票二字!”
——銀票。
他在她眼里,從未看見過愛意,只有現(xiàn)實。
金枝微怔,久久說不出話,她自詡演技出神入化,殊不知眼神早已暴露。
見她一言不發(fā),尚如期漸漸收回手,沉聲道:“你走吧,離開天鐮鎮(zhèn),走得越遠越好,銀票已備好,就在你的梳妝臺上放著?!?p> 話音剛落,她便起身走向梳妝臺,銅鏡中逐漸出現(xiàn)一張冷冽至極的面孔。
她從沒見過這么多銀票,一張摞著一張,比起送錯的那八百兩,尚如期給的這些錢,足夠她一輩子衣食無憂,乃至大富大貴。
原來他說的亟待有要事處理,就是去錢莊取錢。
可她真的能平安走出尚家大門嗎?
后門,流沙洞,都有法子出去,可出去了,又能逃得了多遠?
尚如期放過她,可孟氏呢?
在這個吃人的時代,她不過如螻蟻一般,任憑別人做主罷了。
時機未到,她斷然不會冒險。
她將銀票放回桌上,忽地綻放笑容:“夫君誤會我了,我怎會不喜歡夫君呢,我可不能走,夫君可是忘了自個兒身體里還有蠱毒,只有我才能壓制那蠱......”
“不必,待你走了,我再尋法子就是!”
“那可不成,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不然這樣,我暫且留下來為你尋解蠱的法子,待你蠱毒解除,屆時我一定聽你的,走得越遠越好?!?p> 事有輕重緩急,他在急頭上,她不會硬撞上去。
她這般委婉,倒是奏效了,尚如期不再逼著她走,只冷冷地回了一句:“隨你!”
房中狀況駭人,金枝吩咐下人收拾后,自個兒住到了東耳房去,暫時與尚如期分開,不見面,便多了些思考的空間。
自這天開始,尚如期閉門不出。
金枝卻忙得晝伏夜出,經(jīng)常不著家。
這夜,竹園似乎又回到從前那般陰森模樣,蘇兒與琴兒早早回了西耳房歇息,不敢再出門,縮在被子里竊竊私語。
“這么晚了,少夫人帶著銀心出門,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放心吧,少夫人命大,銀心跟著她一定沒事?!?p> “嗯,興許是辦事呢,咱們先睡吧。”
“我睡不著,若是少夫人也帶上我就好了......”
“其實我也是?!?p> ——
霧山之上,陰風(fēng)惻惻。
一抹天青色佇立山中,睨著無邊夜色。
無崖子抬袖抹了把汗,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娘子,膽子這般大,竟在半夜叩開他的房門,開出高價將他請來這荒山野嶺,開棺驗尸。
一口木棺,一塊無字碑,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他當(dāng)即嘆了一口氣,女尸生前,定受過非人對待。
到底是什么樣的深仇大恨,要將人折磨成如此模樣?
他在衙門多年,見過不少慘死的尸體,表情并不驚詫,隨口問道:“敢問小娘子,與死者是什么關(guān)系?”
回他的聲音平靜、清冷:“不必多問,只管驗就是。”
無崖子的父親是仵作,西齊國律法規(guī)定,仵作三代不可入仕途,父親為了讓他日后有口飯吃,便帶著他出入驗尸房,長大后繼承衣缽。
人到中年終于娶了婆娘,第二年婆娘難產(chǎn)去世,一尸兩命,安葬好母子倆后,無崖子便向當(dāng)時的縣令辭去工作,獨自回到家中務(wù)農(nóng),偶爾為鄉(xiāng)鄰驗驗尸,日子也算過得去。
一晃十多年過去,他已力不如從前,前些時日夢見下面的父母妻兒哭訴沒衣裳穿,沒貢品吃,沒銀兩用,夢醒,他再也無法入睡,摸著黑走到自家墳地里磕了一夜頭。
可這幾年天氣不好,收成差,賣糧食的錢只夠他勉強糊口,哪里還有余錢?
日日愁得不行,正巧這時有人來找他驗尸,給的報酬令他無法拒絕,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拼了這把老骨頭。
這小娘子瞧著不過十五六歲,大半夜敢到這荒山來,面對血淋淋的尸體神情格外冷靜,實在令他刮目相看。
難得有不哭不鬧,話不多又大方的雇主,他自然很樂意,便點頭回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