崗頂?shù)囊雇硪琅f那么令人著迷,然而我們也是沒想到這次又在天橋上站了半天。
起因是阿敏中午的時候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說今天她生日,阿泰叫我們今晚一塊去吃蛋糕。我在手機里祝福了她生日,然后告訴我一定會去。隨后我便叫阿輝一起去,阿輝也沒意見。
或許是之前糖水的功勞,我感覺一向善于躲避人的阿輝對跟他們見面并不反感。
出了地鐵以后,阿良說他再去附近掃一掃,到時候吃蛋糕了再叫他,于是便走了。打開微信問阿敏在哪里,她說在公司的下面的那個樹池邊坐著,我們走到那里,看到她身旁放著一個蛋糕,她今天也穿了一身純白的連衣裙。
“怎么不上去?!?p> “算了吧,她不想我去打擾他工作?!?p> “他說什么時候下班?!?p> “都是差不多這個點的?!?p> 旁邊有個報刊亭,其實廣州有很多這樣的報刊亭,只不過在有些地方幾百米就有一個,有些地方則是一個都見不到。崗頂算是報刊亭比較密集的地方,好幾次經(jīng)過,都好奇地想去看看。
這會兒我和阿輝查看了一番,以前報刊亭經(jīng)常賣的一些鬼故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我覺得一陣可惜,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一本《讀者》看起來。
“回去再看吧。”這里有點暗,看了對眼睛不好,阿敏淡淡說道。
我笑了笑,于是收起了那本讀者。
我們在那等了十分鐘,也沒有人下來,阿敏給阿泰打了兩個電話,一邊踱步一邊說著。掛了電話后,她又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等待什么。
過了一會兒她朝我們走過來,“她說我們先去吃,走吧?!?p> “他怎么了?!?p> “他被家長包圍了。”她笑笑。
我沒想到有天會在樹池上看別人切蛋糕,扎著緞帶的蓋子掀起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黑白的雙層蛋糕,上層是白色的奶油蛋糕,下層是黑色的巧克力。蛋糕上面是一個手繪的女孩子,手里捧著蛋糕。
“這是我畫的?!卑⒚糇旖俏⑽⒙N起,說道。
“你跑去蛋糕店畫的?”
“不是,原圖是我畫的,發(fā)給了蛋糕店師傅,然后他畫的?!?p> “是你自己吧。”
“嗯,我本來還想畫兩個人的,但是想想那個是紀念日蛋糕比較合適?!?p> 旁邊就是大馬路,附近也有地鐵口,人流很多,來往的路人不時向我們瞥過來,不過注意力還是集中在那個蛋糕上。我們靠著一個大樹,龐雜的樹枝和葉子像是一個半弧把我們籠罩住了,樹上面還垂下來很多的樹須,外圍的樹須很長,像一道簾子似的,里面的樹反而更短,不知是不是經(jīng)常有人坐在這里所以被裁剪過。我在想蛋糕放在這里,一百年后,樹須會不會伸進蛋糕里面。
來來往往的人不時看我們一眼,阿敏拿著一只刀把蛋糕切成了好幾塊,給我們分了白色的紙盤子,我們便在樹池邊吃起來,蛋糕很好吃,奶油蓬軟濃郁,我唯一擔(dān)心的便是明天是否會拉肚子。
阿敏切蛋糕的時候,我站起來走到她身后站著,我承認這樣是會看到那個蛋糕的全貌,然而或許像剛才坐她對面也可以,我只是覺得人太多,或許我并不想讓他們看到這么好的蛋糕。阿輝看了我一眼,坐在了她對面。
或許是好久沒吃蛋糕了,我三兩口就吃掉了那一塊,她似乎瞥到了我吃完以后沒有動,轉(zhuǎn)過頭向我伸出了手,白皙的手掌,到手腕,到手臂,一直到腋下,我把紙盤子放到她手掌上,仿佛融為了一體。吃第二塊的時候我特意放慢了一下速度,然而阿輝依舊快速地吃著,說反正三個人也吃不完,不要到時候浪費了。
我打了一下阿良的電話,沒通,估計是在舌戰(zhàn)群儒中。
“阿泰怎么說,他為什么不下來?!卑⑤x問道。
“說忙,很多家長在等著他簽單?!?p> “那要不要給他留一點?!?p> “你想吃多少就吃吧?!?p> “好。”
“最討厭這樣的人了,昨天都答應(yīng)了一起過生日,今天就又加班了?!?p> “昨天都說了,今天不提前定好時間嗎?!?p> “他那個工作,可能也沒辦法吧。”
“也是,你也別太責(zé)怪他了?!?p> “我沒有,這也由不得他,他昨天還說要把蛋糕做得好吃點,設(shè)計得好看點,我把整個圖案發(fā)給他看,他還說怎么沒有畫他,你說他臭不臭美?!?p> “你的蛋糕干嘛要畫他?!?p> “就是。他還說做大點,這次他下來要吃好多。”
忽然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嘩嘩響起來,我想著會不會有葉子掉落在蛋糕上,這么想著,果然見到一片樹葉掉在了蛋糕上,一半青色,一半焦黃,只是阿敏切完以后便用蓋子蓋上了,那片葉子只是靜靜地躺在透明的塑料殼上。
啪嗒,啪嗒,又有幾片葉子掉到了塑料殼上,阿敏凝視著這些半綠半黃的葉子,似乎在想什么。在前一個路口,這時候我忽然看到,有一個人停在那里,穿著白襯衫,黑褲子,梳著油頭,他旁邊有個女的,正側(cè)過臉跟他說著什么話,一個藍色的發(fā)夾夾著頭發(fā)。
他們面前是一道道的斑馬線,斑馬線延伸到馬路中間,再到馬路另一邊的人行道,馬路中間的屏幕在讀秒,只是幾秒過后,兩邊的人便沿著斑馬線走去,這時候那女人的臉依舊對著那男的,仿佛上一個話題還沒有聊完。
我趕忙看向阿敏,發(fā)現(xiàn)她正抬頭看著我,笑著問我要不要再來一塊,我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自己的紙盤,說還有呢。
她低下頭,搓揉著撿到手上的那些樹葉。我說再來一塊吧,她接過去,給我又乘了一塊蛋糕,動作很緩慢,然后蓋上了那個透明塑料殼,雙手按住,像是在捂住什么重要的東西。
“誒,你不吃了嗎?!卑⑤x看著阿敏,說道。
阿敏搖搖頭,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忽然,又有什么東西掉落下來,啪嗒,啪嗒,一滴滴的眼淚濺在了上面,看上去仿佛蛋糕變形、扭曲。阿輝愣了愣,問她怎么了,又驚異地看著我,我搖搖頭。從小到大我聽過許多人的哭泣,有哀嚎也有嗚咽,或者是拼命掩飾的低聲抽泣,然而這次那些淚水就像水龍頭沒有關(guān)緊的時候不停溢出來的一般,無聲無息。
阿輝跑到了旁邊的商店買來了面巾紙,不停地在問阿敏怎么了,阿敏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就像下雨一樣,下完也停息了,她抬起頭來,接過阿輝一直遞著的面紙,笑笑說自己沒事。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阿輝問她想起什么家人,她說自己家比較窮,以前生日都沒吃過蛋糕,剛才想著要是能和家里人一起吃就好了,阿輝點點頭,不置可否。
就算我們敞開了肚子吃,蛋糕還剩下三分之一,阿敏起身說給阿泰打個電話,估摸著他差不多忙完了。阿輝說不如直接拿上去,阿敏說不,自己不去打擾他。
阿敏走到報刊亭附近,又開始一邊踱步一邊打電話,沒一會兒她走了過來,笑著說要在這里等會兒,阿泰說他快忙完了。
我拿起那本讀者看起來,不時注視著馬路對面,阿輝則是玩起了手機,我看完了整個笑話集,一篇醫(yī)改分析還有一篇民國人物傳記。民國在我心中是個有些奇異的朝代,歷史課本對它著墨不多,僅有的一些也是描述混亂與受欺凌,然而我讀到的人物傳記卻時??床坏竭@一點。
三十分鐘過去了,阿泰還沒有過來,我問阿敏要不要再打一個電話,她搖搖頭說不用,剛才在電話里他說大概就是三十分鐘后過來。
沒一會兒阿敏往天橋上走去,說怕待在這里阿泰找不到,于是我們也跟著過去,她拎著蛋糕盒,注視著下面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就那么看了半天,阿輝問她在看什么,她說她在數(shù)經(jīng)過的白色車。阿輝問他數(shù)這些干什么,她說沒有干什么,只是找點事做,她抬起頭來笑笑,說這不是在等阿泰嘛,他動作也太慢了。
她還說以前她媽媽去紡織廠上班的時候,怕她們幾個出去亂跑,就把門鎖著,她每天醒來后習(xí)慣性地看看外面的天色,然后就拿出一箱在外面摘的花,找了個塑料瓶在那里插起來。
我其實并不喜歡站在天橋上往下看,每次從天橋往下看,便會看到許許多多疾馳而去或而來的車輛,他們打著車燈,一個接一個,排成長龍,坐在這長方形的鐵盒子里快速移動著,每一個都有明確的目的。我想著他們回去哪里,一個、兩個、三個……一直到想象不過來,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我也想坐在那鐵盒子里,浸著兩邊耀眼的燈光快速地奔向目的地。
站在上面更加感受到風(fēng)的力道,一陣陣的風(fēng)吹著阿敏的發(fā)絲亂飄,她不停地用手去捋住它,奈何發(fā)絲太多,它們仿佛隨著風(fēng)在起舞。然而此時她并未把心思放在這里,她依舊注視著那些車輛,我看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機械性的動作,那頭發(fā)現(xiàn)在似乎比她更有意識。
“你們先走吧,我晚點再回去,等他來了把這個拿給他就走?!卑⒚敉蝗换剡^頭來看著我。
我看著阿輝。
“要不我再陪你聊會兒?”阿輝竟是有些不想離開。
“沒事,你們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真的。”她笑笑,“你們就那么喜歡在這里吹風(fēng)嗎?!?p> 阿輝看著我,我已經(jīng)側(cè)身準備離開,于是阿輝也轉(zhuǎn)過身,我們就往天橋側(cè)邊的樓梯走去。往樓梯走的時候,我回過頭,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甲,我把視線移回前方,看著接下來的十多級階梯,這時候最下面有兩人經(jīng)過,他們停住了,兩人看著我,那女的還用手指著我,我有些恍惚,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操你媽!”阿輝忽然大叫一聲,我扭過頭時,他整個人已經(jīng)從我身邊消失不見。
我一回頭看著天橋上來往的行人,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臉上都露出驚恐的神情,隨之而來的一片驚叫聲。
阿輝此時死死地抱住天橋上的阿敏,阿敏則是幾乎整個身子都探出了欄桿外,只剩下雙腳還站在欄桿的護欄上。
我也瘋了一般地沖過去,因為我眼看阿輝被阿敏拖得整個人要往下墜,一把揪住阿敏,然而我從側(cè)面用不了多少力氣,阿輝怪叫一聲,像個蹺蹺板一樣直接把阿敏給抱回了天橋上,兩人也摔在了地上。
我由于作用力整個人也摔倒在地上,掙扎著站起來,路過的行人像是看麻風(fēng)病人一樣看著我們,紛紛靠邊走著,同時頻頻側(cè)臉看著我們。
阿輝翻了個身爬起來,給了躺在地上的阿敏一個耳光。阿敏披頭散發(fā)地躺在那里,接著被阿輝拉了起來。
隨后阿敏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過了一會兒我們又坐在了樹池上,只不過這次是地鐵A口的樹池,跟剛才的樹池隔著大馬路相望。
背后是電腦城,對面是購物娛樂為一體的天娛廣場,此時背后的喇叭正放著鳳凰傳奇的歌,轟炸著我的耳膜??梢钥吹接性S多男男女女在那里逛街,好奇地排著隊,買著奶茶或者雞排,有些情侶則是手拉著手,享受著百貨商城那些溢出來的燈光和音樂,多么美妙的夜晚,仿佛一切光、電、音都為他們而創(chuàng)造,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dāng)中,他們理應(yīng)這么覺得,他們擁有著如此無限的青春,且現(xiàn)在看來仿佛都將永遠伴隨那般,這些光電聲讓黑夜的幕布都為止褪色,變得發(fā)白。
阿輝正在大樹底下給阿敏擦著藥膏,兩人面前擺了一大堆藥水和棉簽,這當(dāng)然不是提前帶過來的,而是剛才阿輝拉扯著阿敏一起去旁邊的藥店買的。阿敏自從剛剛被阿輝救下來以后就像是失了魂一般,任由阿輝拉扯著走到哪里。
現(xiàn)在阿輝用著碘酒在阿敏手臂和額頭上的傷口涂抹著,阿輝畢竟沒有經(jīng)驗,又或許是過分擔(dān)心,我看到碘酒沿著阿敏的額頭一滴滴滴下來。
“太多了,你涂墻呢?!?p> 他們兩個完全沒有搭理我,阿敏只是靜靜地看著阿輝在涂著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