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又來了，昨天我要求增加的那段說明看到了，還是沒有表述清楚啊?！蹦贻p的預審員有些惱火的看著我們，將說明材料重重甩在桌上，就像是一位教齡幾十年的老教師面對著屢教不改的學生們，一臉“孺子不可教”的模樣，盡管他也才三十歲左右。
在他的桌前桌后是一堆堆的厚厚文件夾，目測至少有四五十本，應該來源于六七家企業(yè)。我抬起頭回看了一眼預審員，發(fā)現(xiàn)在他厚厚的鏡片是充滿了血絲的眼睛，眼袋也極為明顯。
“都不容易??！”從事這個行業(yè)十幾年，就是被審核人員教訓的十幾年，而且往往是剛工作沒幾年的毛頭小伙子指著你的鼻子說些“你懂不懂？”、“法規(guī)看沒看過？”、“我的要求你們做到了嗎？”這些設問句，不用說是我，就連分管領導來了，也得一并挨訓。
起初我并不很適應這種工作態(tài)度，認為大家都是打個工，有意見可以提，不用搞得這么劍拔弩張火藥味十足的，漸漸的我也有些理解了。
他們審核的是全國幾百家企業(yè)的申請文件，每個人都會被分配到是六七家，天天對著這些材料，看上一年半載的，想必脾氣都會變差吧。
更不用說還要接待來訪溝通，要向領導匯報，還要完成審核進度，看到交上來的東西不符合要求，罵兩句也情有可原吧。
“你是項目負責人吧，這幾個問題解釋一下?！睂徍藛T打斷了我的思緒，指著我們剛剛交上去的資料，簡單粗暴的問道，“這個產(chǎn)品的毛利率為什么三年的波動那么大？A標號的產(chǎn)品與同類產(chǎn)品相比價格高了這么多是什么原因？還有，有個客戶出現(xiàn)了經(jīng)營上的問題，這么大一筆應收賬款需不需要全額計提準備，你們和會計師是怎么考慮的？”
“您說的這個產(chǎn)品是賣給太陽能設備相關的企業(yè)，前兩年國家大搞光伏產(chǎn)業(yè)，處于行業(yè)爆發(fā)期，供不應求，所以相應產(chǎn)品的價格也就水漲船高了，最緊俏的時候甚至有客戶都等不及送貨，直接開著車自己來拉貨。去年國家的政策有所變化，各地開始控制、縮減光伏產(chǎn)業(yè)規(guī)模，導致我們的產(chǎn)品也受到了影響。至于說到A標號的產(chǎn)品，雖然品類一樣，但它的純凈度更高，所含雜質不超過百萬分之一，可以用于最尖端的半導體制造工藝，而其他產(chǎn)品主要用于普通的電子或是化工產(chǎn)品，價格有所區(qū)別也是正常的?！?p> 看了一眼審核員，看他低著頭來回翻著資料，沒有打斷或是發(fā)問的意思，我繼續(xù)往下說：“關于那筆應收賬款的問題，藍宇化工成立了專門的風險控制小組進行催收和計劃調整，從目前實際執(zhí)行情況，每月的銷售收款與收入基本配比，中介機構去做了現(xiàn)場走訪盡調，會計師也做了測算，認為目前還不存在較大的壞賬風險，所以根據(jù)其賬齡和正常的比例計提壞賬準備?！?p> 根據(jù)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針對預審員問題的回答有三個訣竅：一是要正面回答，即使問題很尖銳，也不可顧左右而言他，否則就會讓審核員產(chǎn)生極大的不信任感，會不利于項目的審核進展；二是邏輯自洽，解釋和數(shù)字必須對得上，上下文不能出現(xiàn)矛盾；三是勇于認錯，尤其是出現(xiàn)的筆誤之類的錯誤，老老實實承認，并且表示會吸取教訓，這一點可能比前兩點更重要。
因為預審員問的問題，尤其是反復追問的問題，很有可能是領導也問過而他自己又搞不清楚，這種情況下只有幫助他梳理清楚，他才能完成自己的審核報告，繼續(xù)推進。
“嗯，大概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你們在給我的文件上怎么寫的這么簡單，根本就沒解釋清楚！”審核員終于從資料里抬起頭，看著謙恭的回答問題的我說道。
“是的，我們確實有些地方寫的不好，主要是把握不住披露的程度?！蔽易⒁獾缴磉厪埧谟缘拿狭?，知道她想說什么，趕緊踢了她一腳，然后微笑著繼續(xù)說，“而且寫的比較散，分布在不同的章節(jié)，接下來我們準備整理一下，歸攏到一個地方，方便您審閱?！?p> “不是方便我審閱，是方便領導和發(fā)審委看，也是方便未來的中小投資者閱讀和理解嘛！”大概是覺得這些問題的回答還過得去，審核員繃了好久的臉也稍稍放松了下來，“按照你剛才說的，重新整理一稿，明天一早就交給我，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我們一上班就叫過來，麻煩您辛苦再幫我們把把關！”
“我要看那么多材料了，哪有時間再給你們把關啊?！睂徍藛T慨嘆了一句，指了指幾十本文件夾，繼續(xù)教訓道，“你們自己要多注意，不要老犯低級錯誤，加大我們的工作量！你們知道了吧，剛被否決的一個明星項目，就是你們君融做的，要吸取教訓！對了，藍宇化工可能很快就要排上會時間了，你們抓緊時間完善材料，等通知報上會稿吧?！?p> 折騰了快一個上午，這句話才是核心所在，終于要輪到我們了。
“我知道你想說那些問題的答案在材料里都有，莫非你還要指責他沒仔細看，所以找不到地方？”跟預審員道別之后，我在回酒店的路上對身邊的孟玲說道，“而且那幾段都是你寫的，被人說了有點不服氣吧?！?p> “本來就是啊，寫的很清楚，而且都是按照格式準則的要求，在該披露的地方寫，把它放到一起才是有問題的?！?p> 孟玲算是有經(jīng)驗的，也明白我的想法，但一向心高氣傲的她不太容得了別人的批評，尤其是她覺得自己有理的情況下。
黃志軍跟著我們去溝通的次數(shù)不多，剛才一句話都沒說，忙著記錄審核員的話，此時聽我們說起，忍不住插話道：“他們要求太高了，我們的材料寫的還不錯?。 ?p> “話不是這么說！”志軍參加工作了三四年，素質很好，表現(xiàn)也一直很勤勉，我一向認為值得好好培養(yǎng)，正好今天有個機會，我也愿意多提點他兩句，“我們自己覺得好沒有多大的意義，只有使用者覺得好才是真的好！記住，以后寫東西的時候多站在預審員的角度想想，怎么寫會讓他看起來更省事就要怎么寫，盡可能減少他的工作量，反過來就會大大減輕我們自己的工作量?！?p> “我知道這部分內容其實都有，只是分散在各個不同的地方，不方便預審員閱讀和尋找，這時候我們應該怎么辦？”我想考一考黃志軍，故意問道。
“就像您剛才說的，把這些內容剪切下來，黏貼到需要的地方就行了吧。”志軍回憶著剛才的記錄，有些不解的答道。
“不對！看來你還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小孟你告訴他該怎么做？
孟玲笑了笑，轉過頭對身后的黃志軍說道：“沈總的意思是，既要把這三部分內容集中起來，也要把原來各處的表述都保留下來，刪掉了每個相關部分的表述就不完整了。對吧？”
“那不就是重復了？每次培訓的時候，您都說寫東西要簡約而不簡單，不能啰里啰嗦？”志軍有些不服氣的反駁道。
“不能機械的去理解，簡約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重復，太多的重復不僅不利于閱讀，更可能會出現(xiàn)矛盾錯誤?！蔽也坏貌欢嘟忉寧拙?。
“但是，當預審員明確表示出這部分內容的重要性，那就必須要要特別重視。打個比方說，學車的都考過交通規(guī)則，當交通警察在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所有的通行規(guī)則都是第二位的，一切都以他的指揮棒為準。明白了嗎？”
“好了，不要再探討業(yè)務了?！泵狭釡愡^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有些興奮的問道，“今天知道馬上就要上會了，而且審核員的口氣里也透露著我們過會的概率很高。不如晚上去吃頓好的慶祝一下吧，天天吃酒店的自助餐也有些膩了?！?p> “行啊，反正要補充修改的東西不多，一個小時也就能搞定。”我欣然點頭，今天的結果也挺不錯，對著一直沒說話的吳舒說道，“吳總，一起去吧，放松放松，這段時間加班都很辛苦?！?p> “沒問題，我去給你們買單?！眳鞘鎰倓偘亚闆r短信給了李博士，收到的反饋也很積極，于是輕松的笑著答應了。志軍在一旁敲著邊鼓說既然吳總買單，就得選個貴的。
酒店附近有家特別出名的西餐廳，做的是俄式西餐，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建好的，已經(jīng)延續(xù)了六十多年，據(jù)說最好的就是牛排、紅菜湯、小罐燜牛肉。
實事求是的說，店內的裝潢說得上金碧輝煌，很大氣，很有俄羅斯風格，但畢竟年代久了，總能在墻邊桌旁找到歲月的痕跡，就比如輕輕晃動就有些嘎吱作響的椅子。
我們都是些典型的中國人，絲毫不顧及侍者的提醒和藏起來的不屑，堅持點了全熟的牛排，切成一塊塊的澆上醬汁，恨不得再配碗米飯才過癮。
身材有些豐腴的吳舒看我們幾個大塊吃肉、大口喝湯的豪情，不禁有些羨慕的說道：“你們吃的真香！關鍵還不胖，怎么做到的！”
“跑步??！”志軍將嘴里的牛排咽下去，擦著嘴邊的黑椒汁說道，“沈總經(jīng)常帶著我們去跑步，把這些吃下去的消耗掉，還能鍛煉身體，感覺很好??！”
“吳總，下次也跟我們一起跑吧。”孟玲接著道，“一個月瘦下去三五斤沒問題的，而且精神好了就能夠應付加班，像您這種久坐的尤其需要運動?！?p> “嗯，我自從跑步之后，就連衣服和褲子都要買小一兩個號，這一點很重要吧?！蔽倚χa充道。
“好啊，下次你們運動叫著我?！眳鞘嫠坪跻灿幸鈩樱鋈幌肫鹗裁此频恼f道，“剛才李博士電話里說既然要上會了，不如幫你們買件正裝，也算公司為你們壯一下行色吧?！?p> 聽到這句話，志軍有些羨慕的看了眼我跟孟玲，因為這種福利通常只會給必要的人員。
“那就要謝謝李總了?！蔽业男χ鸬?，畢竟在之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對多個一兩件西裝倒也并不怎么在意，家里的衣柜放著十幾套沒法處理，主要是老板的這個行為代表著他某種程度的尊重和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