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愛人的頭顱(四)
阿淼離開后,這間草廬內(nèi)的一切都同那顆幾案上安靜的頭顱一般靜止著,就連透過竹葉和窗灑入室內(nèi)的陽光都不曾減少,黑夜不再降臨于這間草廬之中,孤寂的漫長歲月似乎也因此顯得不那么寂寥難耐。
路明非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如今的他只是一顆永垂不朽的腦袋而已,對于未出竅的魂靈來說,頭顱不過是枷鎖,這讓時間的流逝變得更加緩慢了。
他不記得自己這輩子是否還有未竟的事業(yè),每當(dāng)自己試圖回憶過去時,那種渾渾噩噩地感覺就會襲來,作為不散陰魂的他雖然不需要睡眠,但還是會覺得困乏。
無奈,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自己被斬首的那日,在空中轉(zhuǎn)體的場景已經(jīng)在思維中重演過千遍、萬遍,以至于他覺得如果時光倒流,再回到那個刑場時,自己能把動作完成得更漂亮、更好些。
比如在脖子剛挨到劊子手大哥的大刀時,也許他可以試著猛一甩頭,這樣雖然會帶出更多的鮮血、導(dǎo)致忠厚老實(shí)的大哥多挨上幾滴血雨,但路明非也能在慣性的作用下,于空中多轉(zhuǎn)個半圈左右。
他不知道死去的先人們是不是也跟他有著相同的境遇,或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地獄與天堂,每個人在死后都會被囚禁于自己的肉體之內(nèi),當(dāng)然他也就是想想,畢竟這種事每個人都只能經(jīng)歷過一次,他雖然是過來人了,但樣本數(shù)據(jù)太少,作不得數(shù)。
路明非又想到了塞在自己頭顱中散發(fā)著幽香的防腐劑,現(xiàn)在想來似乎阿淼的辛苦勞作有些多余,畢竟這里連時間都不會流逝,他的腦袋看來是注定永垂不朽了。
如今的他只剩下了滿腦袋的胡思亂想,從回憶自己的斷頭飯吃的是什么東西,再到生與死之間矛盾的哲學(xué)問題,他什么都想,只要能讓自己度過這空虛的歲月就好。
哪怕竹林間傳來蟲鳴鳥叫對此時的路明非來說都會是一場美妙音樂會,可惜除了那一縷陽光之外,這里什么都沒有。
阿淼自那個清晨后,再也沒有回來。
又是無聊的一天,就在路明非準(zhǔn)備絞盡腦汁作詩一首的時候,一道忽然身影從窗外飄過,草廬的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突然間一切都變了,就連的陽光都消失了,狂風(fēng)暴雨輪番呼嘯而過,原本掛在窗外的風(fēng)鈴早就不見了蹤影,天色陰沉的可怕。
門開了,一個穿著白色素衣的消瘦身影走入草廬,她貼心的帶上門,又是長袖一揮后,外頭風(fēng)雨的噪聲也一齊消失了。
“我回來了?!卑㈨嫡f。
如果不是行動不便,路明非真想跳起來給眼前的女人一個大大的擁抱,沒辦法,他實(shí)在是太懷念一個有表情、會說話的活人了。
阿淼緩緩地在幾案前坐下,用手支著自己的腦袋,和幾案上的男人的頭顱四目相對,他們都很安靜,好像回到了在湖邊初遇的那個清晨,又好像是在草廬中輪流沐浴的那個夜晚。
“我很想你?!卑㈨道^續(xù)說,她的聲音更輕了。
阿淼,我覺得那件水藍(lán)色的長裙更好看些,主要是比較吉利,畢竟我已死去多年,你就也不必再穿著白色素衣為我送行了吧?路明非心想。
阿淼顯然聽不到靈魂的聲音,她只是環(huán)抱住了男人的頭顱,不再作聲。
躺在她懷中的路明非,又看到了那顆曾讓他感到炫目的心。
只是,如今這顆心的表面,原本耀眼的金漆正在不停地掉落,它的躍動不再如此前那般有力,許多白色的絲狀物正在不斷地包裹這顆搖搖欲墜的心。
能看到如此景象大概是作為靈魂的特權(quán)吧,可是路明非一點(diǎn)都不想要這種權(quán)力。他忽然想明白了,為什么阿淼還是穿著一身白衣來與他相見,這身白衣或許不是為了男人的頭顱而穿的。
因?yàn)榻裉?,是她自己的葬禮。
……
阿淼抱著他,緩步離開了草廬,走向了狂風(fēng)暴雨中。
草廬前的遮雨簾下,是一口刻著金色紋樣的漆黑棺材,她吃力的邁進(jìn)的棺材里,心跳的聲音越來越輕,行動也越來越慢了。
“我快要死了?!卑㈨蛋肟恐拢穆曇魶]什么情緒,似乎只是敘述了一件事不關(guān)己之事:“離開這里之后,我做了很多事?!?p> “誣告你的人被我殺了,當(dāng)著他一家老小的面。”阿淼淡淡地說:“他哭著求饒,說自己背后另有其人,我問他是誰,他說自己不敢說,所以我殺了他?!?p> “我還殺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因?yàn)椤麄兌荚撍?。”阿淼笑了起來,努力地?fù)纹鹕碜悠教上拢€是緊緊抱著男人的頭顱,他們一起仰著腦袋,不停有雨絲飄進(jìn)棺內(nèi),可是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以前我也疑惑過,自己到底是誰,為什么總有些朦朧地記憶在腦中揮散不去?!卑㈨档穆曇粼絹碓降土耍骸拔抑赖锰砹?。”
“在你離開后,我只做過一次夢……”
“但那次夢中遇見的人不是你,是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孩子……”
“不要害怕,因?yàn)樵诤芫煤芫弥?,我們還會再見的……”
“我……”
阿淼的心跳,連同她低垂的呼吸聲一起停止了。
她懷中的頭顱還是呆呆地望著他們上方的遮雨簾,雨水落進(jìn)了他的眼里,又很快流了出來。
暴雨中,他聽到了另一個腳步聲響起,一個戴著黑色兜帽的男人來到他們的身旁,左手握著一把繡春刀,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漆黑的龍紋扳指。
路明非努力用眼神瞪他,想讓他離遠(yuǎn)點(diǎn),別擾了兩個死人的清凈。
兜帽男人默默地看了他們一眼,在那個對視中,路明非是看清了他的雙眼中燃起了稍遜于阿淼的淡金色火焰。
接著,他把手里的繡春刀像是一件陪葬品似的,放到了頭顱旁邊,一股強(qiáng)大的吸力忽然開始蔓延,久居于頭顱中的陰魂遇到了自己最大敵人——他要出竅了。
男人耐心地看著這一幕的發(fā)生,路明非視角開始轉(zhuǎn)變,他的寄生之所從那顆腦袋變成了被男人重新拾起的繡春刀。
路明非看到了棺材里阿淼的尸體,停止呼吸的她更像是一件完美無暇的藝術(shù)品;同時,他也看到了阿淼懷中雙眼望天、面無血色的頭顱。
一張沒有見過的臉。
握住刀柄的男人單手忽然發(fā)力,一把抓起了旁邊的棺蓋扣在棺材上方,棺蓋上巨龍紋樣的金漆罩住了這對安靜的男女,雨水終于不會再淋濕他們的臉了。
此時,陰魂的命運(yùn)也來到了終點(diǎn),他被男人收進(jìn)了刀鞘,惱人的雨聲消散,鋪天蓋地的黑暗襲來,他即將面對的,或許是一場千百年不變的永恒孤寂。
在無止境的幽夜中,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個女聲,聲音一如那碗微甜的白粥般溫柔,像是在呢喃著只有他們兩人之間才能聽清的悄悄話。
“我愛你?!?
我真不吃水果
本篇故事改編自: 《愛人的頭顱》——蔡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