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感慨不已,衛(wèi)姝的行止卻是規(guī)矩到了極點,便連最挑剔的蓿也不得不承認,宋奴雖然低賤,可若論聰明文雅、論一舉一動的體度,卻是金女遠遠不及的。
旁的不說,只將這些宋女用來招待貴客,那的確是非常地體面,客人們也總會滿意而歸。
不過,聰明文雅又有什么用呢?
蓿的眼底很快便泛起了譏意。
在刀劍的面前,這些雅致聰明的宋女就只會哭哭啼啼,要么就是嚇得面無人色,哪里及得上金女的爽利痛快?
蓿冷笑了一聲,望向衛(wèi)姝的眼神居高臨下,那眼中射出的光有若寒冰。
衛(wèi)姝只當(dāng)沒瞧見,十成十地依規(guī)矩行事,有驚無險地在她手里銷了假,自回住處不提。
接下來數(shù)日,衛(wèi)姝過得異常地忙碌,蓿將她支使得腳不點地,白天黑夜竟沒個歇息的時候,她卻也趁機將大半個府邸逛了一遍,差不多的地方皆了然于胸。
只可惜,二門之外的前院,衛(wèi)姝卻是去不得的。
此外,蓿那張不茍言笑的臉亦時常在她跟前打轉(zhuǎn),莫說是暗中查探了,便是想要躲個懶兒,也得睜著一只眼睛防備著。
衛(wèi)姝于是知曉,蓿這是盯上了她了。
從前的蓿亦是如此的么?
在阿琪思的記憶里,好像并不是這樣。
不過,衛(wèi)姝亦未對此深究。
總歸是上位者想找下頭的人麻煩罷了,那還需要什么理由?便如她當(dāng)年若想要懲治某個下屬,也不過就是張張嘴的事兒。
辛苦勞作并難不倒衛(wèi)姝。
阿琪思的記憶只是被蒙蔽,而非消散,是以衛(wèi)姝做這些粗活兒也還得心應(yīng)手,有時候甚至都不必她去想,她那副身子自個兒便會動作起來,卻也沒教蓿抓著把柄。
此外,前世的衛(wèi)姝,也不總是錦衣玉食的。
當(dāng)年隨父侯征戰(zhàn)四方,那糧草輜重便皆由她掌理,縱使她不曾真正上陣與敵軍廝殺,卻也有過千里奔襲、枕戈待旦的日子。
后來,她被梁元帝打入冷宮,為排遣對一雙兒女的思念,她亦曾親手開了兩壟地,挖來些花草種植,一應(yīng)鋤地、施肥、澆水諸事,皆是親力親為,從不假手于人。
如今這日子也不過如此罷了,唯那一個“奴”字,始終橫亙于胸,塊壘難消。
除卻這些心緒上的煩難,衛(wèi)姝表現(xiàn)得很是謹言慎行,半句多話不說、半步多路不走,也放棄了夜探外書房的打算。
僅是這花真的百花院……呃,說起來,百花院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每每想起時,竟會讓衛(wèi)姝有種莫名的難堪之感。
且不說這名字,只說在花真的住處左近,如今便有兩道莫測的氣息,分別來自于一名灑掃婦并一名金人女奴。
自然,這二人的武技是比遠遠比不上鉤八的,便連如今的衛(wèi)姝也能輕松對付??蓮乃齻儽涣粼诩抑凶o院便可知,隨侍于花真左右的,必是武技強者。
原本這白霜城便不是個太平的地方,畢竟離著邊境頗近,每每兩國交兵時,城中也多少會有些動蕩。
而于莽泰那丹一家而言,此處便更是危機四伏了,這其中最大的危機,便來自于右?guī)洸嫉撌哺粋悺?p> 只要他在一日,莽泰便絕不可能任由一雙兒女毫無提防地在城里頭亂晃。
花真身邊尚且如此,那府中重地如外書房、私庫等等,想來更是刀山火海一般的所在,至于莽泰父子身邊,那就更不必提了。
衛(wèi)姝自忖縱是恢復(fù)到了十成功力,探查這幾處時亦需格外小心,更遑論她如今傷勢未愈,又顯見得是被人給疑上了,輕舉妄動實屬不智,還是先老實呆著,待到風(fēng)頭過去之后,再伺機行事。
這一日,恰是與鉞八五約定之期。衛(wèi)姝早早起榻,略事梳洗后,便與眾婢女同去大管事蓿的屋前聽命。
蓿先是肅容訓(xùn)誡了眾女一通,隨后便點手喚過幾個人,目光掠過衛(wèi)姝時,微微一頓。
……阿琪思只要在府中一日,媽媽就要盯牢她一日,不要讓她離開你的視線……
花真那丹甜膩的語聲猶在耳畔,蓿抿了抿嘴唇,抬手向衛(wèi)姝一指:“你也來?!?p> 衛(wèi)姝乖覺地應(yīng)了個是,提起裙擺,邁著極為標(biāo)準(zhǔn)的碎步,走到了被擇定的那群人當(dāng)中,立定后,略一回首,便見那會武的金人女奴亦在其列。
那女奴的名字也只有一個單字,叫做“峪”,乃是百花院的二等婢女,平素沉默寡言,容貌亦不甚打眼,若非覺出她武者的氣息,衛(wèi)姝恐怕還注意不到她。
蓿面沉如水,遙遙地盯了衛(wèi)姝片刻,方轉(zhuǎn)向未曾被選出來的眾人,吩咐了她們幾件事,便命其散去,她自己則帶著衛(wèi)姝等人離開了花真的院子,來到了位于府邸西南角的庫房。
那庫房管事一早便得了信兒,早早候在門外,見了蓿一行人,立時眉花眼笑地上前問安,又快手快腳將鑰匙開了庫房,口中迭聲道:
“勞您的駕,勞您的駕,這東西我雖都已選得了,總得請您老人家親自再過過眼才成啊。”
這管庫的年紀(jì)分明比蓿大些,滿頭的頭發(fā)都花白了,職司也不見得低,可在蓿的面前卻仍是低眉順眼,一副諂媚模樣。
這并非蓿的體面,而是蓿的主子花真的體面。
花真很得其父莽泰的寵愛,在皇都昌黎時,花真便常被莽泰喚去跟前說話,每得著什么好東西,也必有她的一份兒。
此番遠赴白霜城就任,莽泰只將這一個女兒帶在身邊,可見其寵愛之余,亦有著一分看重。
花真必有其過人之處。
衛(wèi)姝暗自想道。
惜乎她如今記憶未復(fù),一切便也只能依據(jù)所見所聞去推算,到底不如直接得來阿琪思的記憶方便。
蓿此時倒顯得隨和了,含笑謝了那管事,又與她閑話了兩句,道是“你選的東西必是好的”,過后方才領(lǐng)著眾女進得庫房,指著擺放在東首幾張條案上的帳幔道:
“你們幾個把這些帳卷都抬上,隨我去前院兒?!?p> 語畢,冰冷的視線再度向衛(wèi)姝掠去。
入目處,是一張微微仰起的秀臉,額角那道難看的傷疤迎著窗外天光,眼瞳清澈,好似秋天時滄河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