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姝默然不語,心下卻在嘆息:
阿琪思,你已經(jīng)窮得連這種錢都不肯放過了么?
然而,想到袖籠里那張寫滿了名貴藥材的藥浴方子,衛(wèi)姝便又生出了一股無力之感。
這還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
縱是武功蓋世的高手,若無錢傍身,也是諸事皆難,而阿琪思更被“箭十一”的身份掣肘,只肯在這帥府里騰挪,這一年多來干下的最大的事,便是將離得不遠的山神廟布成了陷阱。
囊中羞澀,遂以反間為生,約莫便是如此的罷。
衛(wèi)姝了無興致地想著,心緒越發(fā)沉郁。
美人榻上,花真此時正以手支頤,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女。
從方才被問及固德之事時起,這小宋奴便一直渾身打著哆嗦,到現(xiàn)在哆嗦了都快有半刻了。
這等膽小無用之族,還真是天生做奴才的料子。
花真的眼底劃過了一絲輕屑,旋即卻又彎了眉眼,放緩語聲說道:
“阿琪思,你也用不著太過于害怕,那瘋婆子又不會咬人,你只消在她面前小心些便是。至于我大哥也不過瞧著精明罷了,其實卻是個蠢貨。
你瞧,他連你都敢收買,可見就是個有眼無珠之輩,往后你該怎么著還怎么著,莫要露出行跡來。”
又脆又甜的語聲未落,一連串細碎的“丁鈴”聲響起,花真拿起案上的一只小銀筒,指了指近前的腳凳:“到我面前來?!?p> 衛(wèi)姝低眉順眼行至她說的地方,卻見一只白生生的手忽地探進視線,幾粒銀豆子在那細嫩的掌心里滾動著。
“賞你的。”花真仿佛在笑。
縱使她的眼中正有寒光劃過,那聲音聽來卻也還是歡喜的。
衛(wèi)姝自不會抬頭看她,便也不知她的神情,此時是一臉地誠惶誠恐,小心翼翼接過了銀豆子,眼瞧著那白嫩的手掌揮了幾揮,她便又乖覺地退回到了槅扇前。
打賞已畢,花真便自袖中取出了一方繡著彩蝶的絲帕來,仔細地一根一根揩著手指,閑閑地道:
“罷了,我大哥的事先不提。你再與我說說那兩條宋狗罷,他們應該也找過你了。我記得當中有一個是叫什么葉飛,是么?”
甜膩脆嫩的語聲,聽在衛(wèi)姝耳中時,亦不曾起到方才那平地一聲驚雷響的效用。
不過是尋常之事罷了。
“是的,主子?!毙l(wèi)姝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輕且沉著,若扁舟滑行于微風的水面,除了些微的漣漪之外,一絲絲的波瀾都不曾掀起。
既然是反間計,沒道理反了固德,便不反周尚與葉飛。
要反大家一起反才是正理。
是以,朕這是以一己之身,來了個雙重反間之計,而若是算上阿琪思對花真的殺心,以及阿琪思對周尚等人、對大宋中原的血脈相親,則這反間計便成了三重……啊,不對,是四重,四重反間計。
哈哈,哈哈哈,很好,很簡單明了,一點都不復雜,完全不復雜嘛。
衛(wèi)姝很想要放聲大笑,可她的舌底卻偏偏苦得要命,那撲騰撲騰打從心眼子里冒出來的,也都是一顆顆的黃蓮泡兒。
四重反間計,既有宋、金兩國之爭,亦有帥府兄妹之爭,還摻雜著鉤八、書九等人的江湖之爭。
嗯,這世上差不多的紛爭,盡在于此了,但凡你想少管一點兒都不成,因為阿琪思姑娘早已經(jīng)擺好了宴、安好了席,專候著哪個倒霉蛋兒一腳踩進這蛛網(wǎng)般的迷局之中。
不錯,朕,就是那個倒霉蛋兒。
衛(wèi)姝低垂的眉眼幾乎擰作一團,完全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仔細想想,這實則也不是甚難事,只消身段足夠靈活、心思足夠機變、手腕足夠豐富、武技足夠高強,則這四重反間計也未必不能達成。
前提是,得先活著。
唯有活著,方能覓得破局之機。
可是,此等情勢之下,活命……大不易啊。
衛(wèi)姝神情木然,覺著那黃蓮泡兒已然在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炸開,所有知覺悉數(shù)不見。
這情形看在花真眼中,便是小宋奴嚇得全身戰(zhàn)栗,吶吶不能言。
她笑得更甜了。
“說罷,那叫葉飛的宋狗要你做什么?”她張大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衛(wèi)姝。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每當她這樣看著人時,通常便意味著,若是你接下來的回話不能令她滿意,那么,那張?zhí)鹛鸬男δ槺銜r化身為索命無常。
宋奴少女似也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身體越發(fā)顫抖得厲害,牙齒也在格格作響,語不成句地道:
“回主子,他……葉飛還沒與婢子說呢,只讓婢子先……先好生在主子身邊當……當差,等何時有了消息便……便知會婢子?!?p> 一語終了,衛(wèi)姝的額頭便已現(xiàn)出了汗珠。
以內(nèi)力逼出幾滴冷汗,于她而言并非難事,至少要比破局四重反間計容易得多。而語至收梢時,她還是決定瞞下地底糧庫圖之事。
依照衛(wèi)姝的本意,縱是直言亦無妨,只因那兩個大宋間諜在她面前做戲的痕跡委實太重,幾乎就差明著告訴她“我倆知道你有問題,這都是裝給你看的”了。
然而,也就在這一刻,阿琪思的記憶忽爾醒轉(zhuǎn),令得衛(wèi)姝明白了一件事:
此時最要緊的既非宋諜、亦非糧庫,而是花真那丹那難以捉摸、忽冷忽熱的脾性。
說什么縱然緊要,怎樣說,才更為關鍵。
若是衛(wèi)姝回話的語氣、神態(tài)并動作取悅不了花真,那么,花真變臉的速度將會快過鉤八的鐵鉤。
到得那時,衛(wèi)姝便只能冒著驚動書九的危險,動手殺人了。
而為免局勢驟變,衛(wèi)姝便必須給花真一個不翻臉的緣由,且衛(wèi)姝亦是打從心底里地希望著,花真自個兒也能惜命一些,莫要用她那顆嬌俏的小腦袋,去與江湖武者對賭。
必輸之局,何必行險呢,卿卿?
于是,衛(wèi)姝便用上面那一番話,將梯子搭到了花真的眼面前:那兩個宋諜如今尚還不曾表明真正的意圖,阿琪思這顆棋子不可廢之過早。
想來以花真的精明算計,必定會本著“物盡其用”之則,繼續(xù)命阿琪思與大宋間諜往來,以套取更多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