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邊志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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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即將閉上眼睛與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之時，當(dāng)我的靈魂隨著氣若游絲的呼吸起起伏伏等待冥司的宣召之時，我的眼前在那個瞬間浮現(xiàn)出了先前的光影，我能夠清晰地看見她正帶著甜美的微笑向我緩緩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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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這兒的，一個暴雨閃電的夜晚，我渾身濕透了。寒冷與饑餓使我分不清方向、看不見腳下的路，或者泥濘，或者崎嶇。我仿佛在一個光滑的臺階前暈倒了，而后我失去了所有的知覺，我以為我已經(jīng)死去。真的，在那一刻，死亡竟是那樣的臨近，而我卻無絲毫的恐懼，就像一只夜行的鳥選擇在最昏暗的時刻覓食。我想我該和這人世告別了，盡管它一直對我露出猙獰的面孔，而我卻選擇默默忍受，無力反抗。我并沒有哀怨，也沒有不舍，我所有的期望和虔誠都如這雷電一瞬。生命無論是苦澀還是華章（此時的我只能感受到苦澀）都將謝幕。我在心中默念真經(jīng)，我要為這最后的孤獨送別，或者抹平我生命中的每一個坎坷的腳印。
不知過了多久，或者只是一瞬。當(dāng)我再次醒來之時，我無法分辨自己是活人還是靈魂。我的意識還不甚清晰，我感覺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有溫暖的火光射入我微睜的眼眶，還有人在我的身旁輕聲說話，混合著木柴噼啪的爆裂聲。
“這個孩子的臉色漸漸恢復(fù)正常了，看來命是保住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說道。
“我發(fā)現(xiàn)他時的確已奄奄一息了，未經(jīng)您的許可我擅自將他抱進了屋內(nèi)，看在菩薩的份上，我應(yīng)該救他，這個可憐的孩子看著像個落難的乞丐?！币粋€慈愛的女人聲音在我的身旁說道，并且拉了拉我的被角。
“我想他應(yīng)該是餓暈了，”女人繼續(xù)說道。“我給他喂了一碗熱湯，天吶，他竟然在昏迷中大口吞咽了下去。”
“屬你的心腸最慈悲，我一直這樣認(rèn)為，”男人接著說道?！澳愫煤谜疹櫵?，等他醒來立刻告知我?！?p> “菩薩保佑您，金先生?！迸苏f完，我便聽見皮鞋跺地和吱呀的關(guān)門聲。
之后，我似乎又昏迷了幾天。在迷迷糊糊中，除了這個慈愛的女人聲音外，我還隱約聽到幾次不一樣的聲音，像是一個女孩子的聲調(diào)，除了和這個女人小聲嘀咕之外，她還用手捏過我的臉。
我確信我是活下來了，這或許是我的第一次好命。我的身體漸漸有了知覺，我想快點恢復(fù)生機，急切地想要知曉我的救命恩人，以表達我最深沉的謝意，盡管我身無分文，但有什么比得了一顆充滿熱情的真心呢！
“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在一個晴朗的午后，我完全醒轉(zhuǎn)過來，可以自由地來回走動。很明顯，我已經(jīng)恢復(fù)的差不多了。當(dāng)我坐起身來，看見身旁背對著我站著一個中年女人，她正在做著什么美食（是的，我確信是美食，因為香味已經(jīng)撲鼻而來了）。我咳嗽了一聲，她立刻回轉(zhuǎn)身來，對著我滿臉笑容地發(fā)出了之前的感嘆。
“你好些了嗎？感覺怎么樣？你已經(jīng)昏迷了整整七天了……”她走過來說道。
“是您救了我嗎，太太？”我急切地想要弄明白情況。
“哦！孩子，別客氣，我不是什么太太，我只是這兒的傭人。呃，那個雨夜，對，確實是我把你抱進了屋里?！彼行┎恢耄掖_信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因為這聲音正是我昏迷中時常聽到的。
“你就叫我劉姨吧，這兒的人都這樣叫我?！彼a充道。
“劉姨，哦，對了，我該怎么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呢？或許您看到了，我就像個叫花子……”我想此時的我是粗俗的，但我又是真誠的，我確信我無以言表，也無以回報。
“你讓我刮目相看，你并不是叫花子，盡管你衣衫襤褸，盡管你蓬頭垢面，但是你有聰明伶俐的腦袋和清澈純凈的眼眸。孩子，關(guān)于你在這幾天所發(fā)生的事，請你不要著急，讓我慢慢道來?！彼拖褚晃淮葠鄣哪赣H面對剛剛受到驚嚇的孩子，我被她的善良和平和的氣質(zhì)所融化，我想她一定是一個讀書識禮的人，我想我的感激是多余的，就像拯救眾生的菩薩又何須世人的感恩。
“讓我從頭說起吧，七天前的夜里，那天出奇的冷，又碰上雷雨交加，我想除了棲身野外的動物，是沒人愿意出門的。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看完佛經(jīng)正準(zhǔn)備睡下時，突然聽到門外撲通一聲，我以為是被風(fēng)雨擊落的樹枝，本不打算出門察看，卻是菩薩保佑你，我還是起身開門了。讓我吃了一驚，昏暗的燭光下，我看見你渾身濕透趴在臺階上，風(fēng)雨正無情地打在你的身上。我推了推你，發(fā)現(xiàn)你已昏迷，這狂亂的雨夜將你我緣聚于門前，我想我應(yīng)該救你一命，這也是慈悲的菩薩對我的指示，你要謝就謝謝菩薩吧！”她坐在床前、手中掐著念珠，語帶溫情地說道。
“我將你抱到床上，擦拭干凈，替你換好衣服。你的臉蒼白無血色，你的身體冰涼似鐵。我又趕緊將火堆生旺，熬煮了一碗熱湯喂你喝下，漸漸地你有了生機。也是你的造化，這七天里你昏迷不醒，卻未發(fā)燒生病，興許是你太過疲憊與饑餓了吧，總算是好了。”她說完閉上眼睛口默偈言。
在她止言的間歇，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小床上，床墊很硬，但卻溫暖干凈。壁爐里生著火，火光照著人影飄忽不定。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溫暖，感受到溫暖的房間給人的安全感。盡管我對此十分陌生，或者說我在此處不過是一個過客，但是我看得出這兒的主人必定是一個善良的人。我為自己的幸運感到興喜，在我還未見到屋子主人之前，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未來的日子我將要和這兒產(chǎn)生諸多聯(lián)系。
在之后的交談中，我知道了關(guān)于這兒的一些基本情況。在生與死交織的雨夜，我來到了這里，一個偏僻而又清幽的所在，一幢華麗而孤獨的別墅，有著長滿綠草和高大樹木的院子，還有清澈的小河依傍在側(cè)。我在雨夜倒臥在女傭劉姨的門前，一個喜歡讀佛經(jīng)的善良女人。她的房間在別墅的側(cè)面，靠近廚房，同時被一棵高大的榕樹遮蔽了窗戶。她告訴我，別墅的主人姓金，大家都叫他金先生，還有一位金太太，還有兩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男孩叫金玉澤，女孩叫金云朵，還有一位管家姓李，加上她不過六個人。我想我沒被當(dāng)成骯臟的乞丐給扔出去已足見這兒的主人是一個有著慈悲之心的好人。我請求劉姨帶我去見見他們，我迫切地想要表達我的謝意，以及看看使我劫后重生的地方。
我跟著劉姨出了門，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見五個人在草坪上，其中四個圍坐在一起，另一個男人伺立在側(cè)。我想那坐著的四個就是金先生一家，而站著的那位便是李管家了。我悄悄打量著金先生一家，他們正在享受午后溫暖的陽光。金先生的身材魁梧，金絲眼鏡片投射著一種智慧的光芒，但他的身體似乎有著一類陳年痼疾，因為他不時會不規(guī)律地咳嗽一兩聲。金太太是一位漂亮的貴婦但總是帶著幾分高冷，在她濃密的大波浪卷發(fā)和長長的睫毛襯托下顯得更加標(biāo)致，像一朵帶刺的玫瑰。這位斜著身子坐著的就一定是金玉澤了，從他的眉眼間可以看出他有著和金太太一樣的冷峻，而從他的坐姿也可以看出他必是一個從來不會按照通常的禮俗行事的公子哥。而這位一直用微笑面對著我的姑娘就是金云朵了，她很好地遺傳了金太太的美貌，但明眼人第一眼就能看出她們之間的區(qū)別，她的氣質(zhì)更多地近似于金先生。
“你終于醒了，感覺怎么樣？”劉姨將我?guī)У剿麄兩磉?，向金先生描述了一番我醒來后的狀態(tài)。我感覺自己像個還未成型的雕塑正在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但我并沒有怯懦，多年的漂泊讓我早已克服了這個年齡的性格弱點，我的精神已完全恢復(fù)，我的身軀已挺拔如松（盡管我比他的孩子顯得瘦削）。我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人的表情，注視著說話者的眼睛，我想我是不卑不亢的，盡管我衣衫襤褸、形單影只。
“感謝您的收留，金先生，您的善良足以造就七級浮屠，我以為我將與這個世界告別，是您及您的家人救了我，我實在無以為報……”我盡量顯現(xiàn)出我的誠摯謝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猜你一定念過書對嗎？”金先生問道。
“如果您愿意，就叫我阿無吧！我在教會學(xué)校念過幾年書，也識得些字?！蔽蚁胛也辉敢馓崞疬^去，因為那些往事帶著悲傷的情調(diào)，但往事卻總不肯離我而去。如果一定要提起，我希望用最言簡意賅的語言描述即可，千萬別多加一個表示程度的修飾詞。
“我原本是個孤兒，后來被送進教會學(xué)校念書，但不幸的是，幾年后，戰(zhàn)爭摧毀了學(xué)校，我也變成了一個流浪兒……”我大致講述了一下我的過去，我不想過多回憶，也不想講起那些令人暗傷的原因與經(jīng)過，以及最讓人恐懼的戰(zhàn)爭場景。
金先生是一個很有修養(yǎng)的人，他態(tài)度和藹可親，看得出他有深厚的學(xué)識和豐富的閱歷。他并沒有追問過多細(xì)節(jié)，而所提的每一個問題都是對我的關(guān)心，最讓我感動與意外的是，他邀請我留下來并囑咐劉姨和李管家對我多加照顧。但這個決定卻引起了在場的其他人不同的面部表情，和我的意外一樣突兀。我俯身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并希望能為他做些什么，哪怕是燒水劈柴。但這些庸俗的謝意顯然是低級的，是對他的高尚人格的玷污。當(dāng)?shù)弥視懽?，并且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之時，他當(dāng)即決定讓我專門替他謄寫稿件。我被安排住在劉姨隔壁。就這樣，我結(jié)束了飄零，有了一個暫時的容身之處，就像所有的小說故事情節(jié)鋪墊完畢，我能夠舒展眉頭開始下一段生活，并且?guī)е眠`的熱情去熟悉這個新的環(huán)境。
就在我第一次幫金先生謄抄稿件時，我的小楷就獲得了他的高度評價。他驚嘆于我小小年紀(jì)，就在書法上有如此天賦，已然得晉唐神韻，而我也毫不諱言地談起了我對書法的一些看法，其中不乏一些新奇古怪的觀點，卻贏得了他的頻頻點頭。我以為我略顯驕矜，卻得到了他的真心鼓勵。這使我們更加親近，所談?wù)摰脑掝}也不僅于書法，對于文學(xué)、藝術(shù)、歷史等都有深入的交流。我就像一個成績優(yōu)異的學(xué)生，而他就像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老師，同時我們亦師亦友。他允許我隨時到他的書房翻看任何喜歡的書，在他的引導(dǎo)下，我?guī)缀跆焯炫菰跁坷?，而每次與她的交流都像是一次考試，毫無疑問，我每次都能得到他的高分。
他的女兒金云朵偶爾也會光顧他的書房，但僅僅是來看望他的爸爸，卻從來不會翻看任何一本書。“你真了不起，竟然能夠自由出入爸爸的書房！”她趁金先生不在，溜進來沖著我微笑，我承認(rèn)那是我見過的最甜美的笑容。我甚至感覺有些緊張，并不是因為她的身份，而是因為她的親切。她有著和金先生一樣的善良，同時又兼具這個年齡特有的溫柔與氣質(zhì)，我相信任何一個男孩子都會被她打動，因為她還有驚人的美貌。
“請恕我冒昧，我是不是打攪到了大家？”我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手中的筆在微微抖動，墨汁滴在了紙上。我感覺我已失態(tài)，我的眼睛變得飄忽。我的身體開始顫抖，盡管我極力控制，但我仍然無法停止。
“爸爸的書房是不允許我們隨意進出的，他說只有愛書的人才配進來，而家里除了他，沒有誰比他更愛讀書了。不過，你是唯一得到他認(rèn)可的人?！彼蛟S也已經(jīng)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以為是她打攪了我的清凈，就準(zhǔn)備離開。
“哦，不！我想是因為我會寫幾個字而獲得金先生的額外獎勵吧！”我的回答實在有些牽強，像個第一次進城的鄉(xiāng)巴佬，卻得到了她的甜美笑容以作回應(yīng)。
“哦，天吶！這真的是你寫的字嗎？無怪乎爸爸會那樣地器重你，這確實是我只有在碑帖中才能看到的佳作！”他拿起我還未寫完的稿紙，睜大眼睛驚訝地說，同時對我投來刮目相看的目光。
我被她的贊美弄得無言以對，只是不斷地重復(fù)“過講了”之類的詞。我想我是拙劣的，絕沒有達到她所言說的程度，而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那個下午，我們在書房一直聊到夕陽西下。從剛開始的陌生感漸漸消融到歡聲笑語，我給她講述了所有我所知曉的笑話，弄得我竟連一張稿紙也沒寫完。而這以后，我們便成為了朋友。我感覺這是我新生活的開始，畢竟朋友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而于荒漠之中能夠得一朋友相伴，將是任何詩人都無法寫盡的妙處。
當(dāng)然，除了在書房中，我的足跡還有那諾大的院子和院外清澈的小河。在剛開始的幾天里，我所接觸到的人只有金先生、金云朵和劉姨。金先生偶爾會出去一兩天才回來，他不在時我并不想要待在書房。現(xiàn)在正是假期，金云朵和他哥哥金玉澤不用上學(xué)。然而這華麗的別墅并不能束縛他們，金太太會帶著他們上城里去游玩。通常這個時候在這兒只有我和劉姨，而李管家卻是要時刻伴隨在金太太身邊，替她收拾一切瑣事。
劉姨還像往常一樣，捧著佛經(jīng)虔誠地讀著。這天，我剛從河邊散步回來，便看見劉姨正在聚精會神，口中念念有詞。這是她一天中必做的功課，我不忍打擾，便繞過門廊腳步輕聲地來到角門。我推門進去，一條幽深的暗道出現(xiàn)在面前。我小心翼翼地走下臺階，這是通向地下室的路，我本想返回，卻聽見隔壁門內(nèi)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我變得警覺，在這樣昏暗的地下，怕是會有什么惡鬼向我撲來。我壯著膽子，輕輕推開房門，就在房門剛被推開一點兒之時，里面突然傳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D時嚇得我一哆嗦，但我立刻分辨出那是時鐘的敲擊聲。我走進房內(nèi)，門口被一道簾幕擋住，繞過它便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張豪華的實木大床，床上鋪的是柔軟高檔的被子，除此之外，還有散落在枕側(cè)的一條肉色絲襪。房間內(nèi)的陳設(shè)都十分考究，地面和家具上都纖塵不染，很顯然這兒是有人居住的，而且會經(jīng)常打掃。然而房間的門卻是一扇有著眾多裂痕的舊門，與其說是舊門，不如說是破門。因為它與房內(nèi)的式樣實在不搭，仿佛是神奇小說中為掩人耳目而故意設(shè)置的假象，外人光是看到這扇門，就已經(jīng)失去了推門進去的想法。這實在是有些奇怪，究竟是誰住在這里呢？在我所知曉的這幾個人中都住在上面，并沒有誰住在這地下室的。但是我作為一個過客，不便去對主人的家事做過多的揣測，我掩好門走出地下室。見到陽光之時，我驚訝于自己的冒失，竟然會無端推開在旁人看來不過是放雜物的角門。我雖然感到奇怪，但并沒有過多地放在心上。
在我寫完所有稿件之后不久，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金先生的學(xué)識令我驚嘆，幫他謄抄稿件的過程中，我從中學(xué)到了很多，那些學(xué)術(shù)上的很多詞匯是我所難以理解的，但憑著我的勤奮好學(xué)，我也漸漸濡染了不少學(xué)問。不僅如此，我還能寫一手好文章，雕章琢句本就是我的天賦，靜下心來之時，我往往能下筆千言。這也更加加深了金先生對我的好奇，而我對于文學(xué)的很多觀點常常令他感到吃驚，因為我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又或者我不過念過幾年書而已。然而我對駢文以及漢賦的理解卻使他對我生起了一種敬佩，因為他本人就癡迷于此。當(dāng)我將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倒背而出之時，他的神情猶如跳動在每一個辭章上的節(jié)奏，以至于每次他精神倦怠之時，都要我為他背誦一遍。
窗外傳來馬蹄的噠噠聲，是金先生回來了。
“金先生，您回來啦，路上還順利嗎？”劉姨正在門口迎接金先生?！疤秃⒆觽冞€沒有回來，恐怕要等天黑才會到家?！?p> “她倒是自在，還捎帶著孩子們一起出去胡鬧。晚飯準(zhǔn)備好了嗎？把阿無叫來，我要聽他背誦上次還未背完的《七發(fā)》?！苯鹣壬哪_步聲逐漸從門外來到客廳，就在劉姨上樓來叫我之時，我已經(jīng)離開書房走下樓梯。
金先生正端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張不知是何時的報紙，正在眼神游離地讀著。當(dāng)我來到他的面前時，我打算先將抄完的稿件遞給他過目，但是他接過稿紙放在一旁，示意我坐下，并要我先給他來一段枚乘的《七發(fā)》。我會意地一笑，從上次中斷的地方繼續(xù)背誦。
熊蹯之腸，芍藥之醬。
薄春之炙，鮮鯉之鱠。
秋黃之蘇，白露之茹。
蘭英之酒，酌以滌口。
山梁之餐，彖微之胎。
小飰之骺，如湯沃雪。
“這是什么詩句？我竟一句也聽不懂?！蓖蝗?，門口傳來了金云朵的聲音，他們一起回來了。
“Darling，我逛了一天，竟沒有買到一件我喜歡的衣服，就算是一條像樣的絲襪也沒有，最后我給云朵和玉澤各定做了一套禮服，預(yù)備給他們畢業(yè)時穿。”金太太緩緩地走過來，帶著些許倦容，劉姨忙過去接下她脫下的大衣。
我被他們打斷，不能繼續(xù)背誦。很自然地，我站起了身，側(cè)身立在他們面前。而金先生被這突然的打擾弄得有些不快，仿佛是正沉浸在交響樂高潮部分時，被突然的雜音刺痛了神經(jīng)。他并沒有露出多少表情，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金云朵過來依偎在他的身旁，像一只讓人愛不釋手的寵物貓。而金玉澤卻毫無表情地側(cè)著身子倒臥在隔壁的沙發(fā)上，像是與這個世界完全不兩立，任由你們?nèi)绾螝g喜或悲涼，都與他無關(guān)。
“可以開飯了嗎？金先生，金太太?！眲⒁淘谝慌詥柕?，而李管家正在院子里整理馬車，不時傳來陣陣馬嘶。
“開飯吧，雖然馬車顛簸了一天，雖然我毫無食欲，但是我依然想吃進幾口填填肚子?！苯鹛疽鈩⒁躺喜耍紶栂蛭移采弦谎?，自從我這個不速之客闖進她家以來，她雖然沒有向我表示拒絕的口頭回應(yīng)，卻也沒有過任何稍微熱情的表面功夫。而在她看來，我此時并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這對于他們的家庭氛圍是一種污染，僅僅是因為金先生對我的喜愛才讓她有所收斂。而從她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她對于金先生收留我這么個乞丐在家里是很不滿意的，她有著一般貴婦少有的獨特姿容，卻唯獨在看我時顯得那樣不和諧。
“阿無，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用餐，晚上我還想繼續(xù)聽你背完剩余的部分。”金先生的邀請讓我立時感到緊張，因為我還未完全消除我的陌生感，以及作為一個外人同他們共進這溫馨的家庭晚宴，這將是一件多么別扭的事。
“我也很想聽你講講那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詩句，雖然我也很喜歡古代文學(xué)，但目前僅限于唐詩?！苯鹪贫渑d奮地坐直了身體，向我投來那迷人的微笑。但是她的話立刻引起了金太太的不適，她皺著眉頭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許和我來往。
“你是該向阿無好好學(xué)學(xué)，他的年齡和你相仿，卻頗有才氣，你雖然也能背下幾百首唐詩，但也僅僅是些皮毛而已，根本沒有領(lǐng)會其中的意境?！苯鹣壬鷵е@美麗的姑娘顯得格外寵溺，而在他向我表達溢美之詞時，金云朵的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看，這讓我感到很不自在，也讓金太太的眉頭更加扭曲。
“不了，金先生，我不便打擾，等您用罷晚飯我會去書房等您?！蔽蚁蛩麄兙瞎嫱?，我很感謝金先生的盛情，但同時我不是一個無恥的下賤的乞丐，并不愿掩飾我的人格去享用這毫無尊嚴(yán)的美食。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端上劉姨為我準(zhǔn)備的晚餐，這當(dāng)然不能和客廳主人餐桌上的豐盛美食相比。但我是一個漂泊的孤兒，無論身心都在這塵世漂泊。我更不是一個有口福的美食家，任何殘羹冷炙我都曾品嘗過其中的滋味，而眼前的這份泛著油星的簡單配菜已足夠使我倍感幸福，況且它還飽含著劉姨的深情關(guān)懷。
我并不是個優(yōu)雅的紳士，也沒有人和我對坐相談，因此沒幾分鐘我就已經(jīng)扒拉完。我本想先去書房等金先生，但從客廳傳來的聲音表明，他們或許正進行到三分之一。于是我便先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墻上的畫開始思緒游離。我看見畫中的少女便不由地想起金云朵，她確實像晴空中的一朵云彩，讓人產(chǎn)生無盡的遐想與詩情。從我跟她這幾日的交往中，我感受到了一種溫暖與熱情。我發(fā)覺到她的天真與善良，同時她又有著不露痕跡的細(xì)膩與柔情，這是我在任何一部新式小說或者外國譯著中都讀不到的人物。每當(dāng)我聽到她的聲音從樓道里傳來，就仿佛昏暗的夜里被月光照亮了腳下的臺階。而當(dāng)我獨自一人徜徉在小河邊，看見她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走來，帶著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甜美微笑，我的心甚至?xí)榕橹碧Ｎ议]上眼睛，想暫時放空自己的意識，但從客廳那兒又傳來了她的陣陣笑聲。此時的別墅里確實是充滿了歡樂，但這歡樂與我并不相干，盡管金先生對我格外照顧，盡管金云朵會不時地跑來和我談天說地，盡管每天夜里劉姨都會為我準(zhǔn)備一份夜宵。這些當(dāng)然已經(jīng)很美好了，確實是我的幸運，我應(yīng)該感恩，并且用實際行動表達我的真誠謝意。但這些似乎只是顯露在表面的美好，我隱隱約約有一種不安的情愫，盡管我現(xiàn)在還無法辨認(rèn)清楚。
我聽見劉姨收拾餐具的聲音，知道他們已經(jīng)結(jié)束。當(dāng)客廳基本沒了動靜之后，我知道他們都各自回房去了。我打算去書房等金先生，但劉姨過來告訴我，金先生在院子里等我。我從窗外望去，看見金先生正獨自一人站在草坪上，欣賞著遠(yuǎn)方的天際。我推門出去，輕聲來到他的身旁。我聽見他不時地發(fā)出一聲嘆息，并且夾雜著一兩聲咳嗽，猜想他正為什么心事而煩惱。我不想打擾他，只是悄無聲息地站在離他幾米處的一棵松樹下。人生不可能沒有煩惱，不管你在哪個年齡。從我多愁善感的內(nèi)心往往能將關(guān)于人生的很多沉重話題變得更加復(fù)雜，有時還會加上一點悲涼的情調(diào)，認(rèn)為人生的底色就是灰暗的。但我卻從不落淚，盡管現(xiàn)實的荊棘刺得我滿身傷痕，我也從來不愿意輕易低頭，這或許也是我矛盾人格的生動詮釋。
“你們怎么像木頭一樣站著不說話？”金云朵的出現(xiàn)打破了黑暗，也打破了沉寂，這也使得金先生發(fā)現(xiàn)了我的到來，同時也讓我感到夜里的寒氣變得不再那么強烈。
“鬼丫頭，你不在房間待著跑出來干嘛？”金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向我們走來?！鞍o，你除了這個名字沒有大名嗎？你姓什么？”
“我并沒有見過我的父母，因此，我也沒有姓氏，沒有名字，我既然一無所有地來到世上，為了便于稱呼，就勉強稱自己為阿無。我認(rèn)為這個名字很好，既沒有富含哲理的高雅，也沒有阿貓阿狗的粗俗，它再普通再簡單不過了，普通得沒人能夠留下一絲一毫的印象，簡單得讓人聯(lián)想不起這竟會是一個人名?！蔽也⒉皇遣幌霌碛幸粋€令人稱道的名字，我多么希望我的父母可以在我還未出生之前就給我預(yù)備了一個寄予厚望的名字，讓我可以驕傲地介紹自己，但是這或許猶如探究月亮的起源一樣毫無線索。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與我一樣姓金，根據(jù)我們相識的緣分，我認(rèn)為這并不是不可能。”金先生的話讓我受寵若驚，我并不敢奢望能夠和他同姓，但同時我也很樂意和他成為本家。這并不是一件多么高貴的事兒，也不會給我?guī)矶嗌贅s光，但對于我的心靈意義卻是非凡的，因為從此我便不再感到飄零。而隨著金先生的話音剛落，金云朵隨即給我取了個名字叫雨來，意為雨中來到。我直視著她的眼睛，那一刻我很深情地給她報以誠摯的謝意。盡管金先生認(rèn)為她的取法缺乏意境與文采，但也微笑著點頭贊同。
自從金太太知道這事以后頗為不樂，她認(rèn)為將一個陌生的流浪兒收入家中已是不妥，竟然還要與之同姓，似乎無形中便成為了一家，這對于她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當(dāng)著她的面，她不允許金云朵說出“金雨來”三個字，也用眼神告訴我不允許出現(xiàn)在她的周圍。盡管有金先生在時她的掩飾很到位，并且盡量表現(xiàn)出一個上層女士該有的修養(yǎng)。但當(dāng)她因為金云朵同我出去散步被李管家告知后，她對金云朵的訓(xùn)斥聲便立刻穿過厚厚的墻壁直抵我的耳膜。為此，我也盡量待在房間，或者走出去，讓她意識到我的回避。很明顯，要不是有金先生在，她會立刻將我掃地出門。
每當(dāng)金先生外出之后，我便意識到我該離開這棟別墅了。好讓那聞不出我的任何氣味。劉姨以為我是貪玩，竟每次都提著盒飯來河邊找我。而當(dāng)我晚歸遇到正在套馬的李管家時，他卻會向我擺出一副金太太般的面孔，用手中的馬鞭指著我說：“喂，小乞丐，你過來幫我把馬牽回馬圈去！”他的外表可以算得上英俊，身材挺實高大，聲音渾厚，金先生不在時，別人會以為他才是這兒的男主人。但從我第一次和他點頭致意起，他就表現(xiàn)出讓人厭惡的高傲。仿佛我就是這個別墅里最次等的奴隸，就應(yīng)該被關(guān)在馬圈里，而不是和他們住在一起。我雖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但都采取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而當(dāng)金玉澤準(zhǔn)備騎馬時，他卻用命令的語氣要求我趴下給金玉澤當(dāng)腳墊。我強壓住心中的怒火，挺直腰板離開了。這一幕也恰好被金云朵看見，她來到我的房間，為李管家和他哥哥的無禮向我道歉。她說金太太很袒護李管家，而他又是一個會溜須拍馬的人，這讓金太太很受用，并且常常在金玉澤面前表現(xiàn)出奴顏婢膝。我本來就是一個陌生的寄居者，因此也不便和他置氣。我向金云朵單純地笑笑表示我的心情并未因此而受到影響，并且和她一起來到劉姨的房間，聽她講關(guān)于遠(yuǎn)方的軼聞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