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渾身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奶奶醒來,心中充滿恐懼,用力抬著眼皮,模模糊糊看到了自己在一所房子里,陽光從玻璃窗斜照下來。
“醒了,醒了?!笔且粋€女人的聲音。然后是一個人的頭低下來在奶奶眼前晃了晃。好在不是日本人,這已經(jīng)對她是個最大的安慰,她想把周圍看清楚一些,想看清地獄是什么樣子的,但是終是抬不動沉重的眼皮,所以她只能忍痛合了雙眼,昏睡了過去。
這次睡去,她做夢了。她夢見自己正在被好幾只惡犬撕咬,咬得她遍體鱗傷,鮮血淋淋,她不顧一切地跑,越跑越快,終于跑得比惡犬更快,她跑到一條大河邊,河水清澈,她走到水中,想用河水洗掉滿身的血跡,可是那河水忽然變得混濁起來,奶奶向遠(yuǎn)處望去,看到河邊有許多人在哭,嗚咽的哭聲中眼淚就像雨中的屋檐淌下的雨水,奶奶用手沾了河水放到嘴里,竟是比鹵水還要苦澀。疼,腿上的傷口被河水蟄得無比疼痛,奶奶張大嘴巴,緊咬牙關(guān),強忍著痛,卻無法管住淚水,眼淚涌出,奶奶的眼前一陣模糊,并變成了徹底的黑暗。奶奶終于沒有忍住,痛哭起來。
奶奶在痛哭中醒來,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女人的懷里。她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只覺得那個女人緊緊地抱著她,讓她有些窒息,接著,另一個人影抓起她的胳膊,用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仿佛一只小蟲子咬。
窗外落著的一只鳥隨著一聲尖叫,“撲”的一聲飛走了。在奶奶聽來,那聲鳥叫像一聲驚雷,使她頭疼欲裂。
鳥,奶奶多么想變成一只鳥,那怕是一只麻雀,就可以逃離這個城市。于是,奶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鳥,她有著一雙巨大的翅膀,飛在天上,身下是遙遠(yuǎn)如同蟻巢的城市。她想自己不一會就可以飛離這個城市,但是她錯了,城市一望無際,綿延不絕。她降低了一些高度,發(fā)現(xiàn)整個城市根本沒有人,卻有無數(shù)的野狗,朝著她狂吠。奶奶害怕極了,用力扇著翅膀,想飛得高一些,但也許翅膀過于沉重,她越用力,她的高度就越低,終于墜到了地面,發(fā)現(xiàn)地上全是綠色的蛇,那是她平時最害怕的東西。一只蛇死死咬住了她的翅膀,她顧不得害怕,一把扯下了蛇扔得老遠(yuǎn),
“娘?!蹦棠滔乱庾R得喊了聲,太姥姥卻意外地出現(xiàn)了,奶奶驚喜萬分。太姥姥渾身圍繞著光芒,那光芒把四周的蛇和野狗蕩滌得無影無蹤。奶奶想上去抱住太姥姥,太姥姥卻消失了,光芒也消失了,奶奶卻墜入了一個黑洞。那黑洞深邃,無邊無底,奶奶驚恐地?fù)]舞著雙手,本能地想抓住些什么東西,但那黑洞就像她平時看到的無星無月的夜空,只是墨一樣的黑暗。奶奶恐懼地呼喊,不顧一切之中抓住了一只冰冷的手,卻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具和她一起墜落蒼白的尸體。那是一具女人的尸體,穿著一身的白衣,加上慘白的身體仿佛一道光,奶奶想,自己已經(jīng)看不到的月光就是這種白色。
奶奶不再掙扎,而是平靜地仰望著黑暗,上方有無數(shù)的白色尸體落了下來,就仿佛滿天的星斗。奶奶想,現(xiàn)在害怕已經(jīng)毫無意義,因為不久后自己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個。
……
奶奶終于醒了過來,徹底從一個又一個恐怖的夢中解脫了出來。她睜開眼,卻看到了一張扭曲的臉。奶奶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看到的東西都是扭曲的:扭曲的臉和身體,扭曲的墻角和陽光,扭曲的窗戶和樹枝,甚至于扭曲的風(fēng)聲和人聲。
奶奶從夢中醒來驚魂末定,醒來后不一會她已經(jīng)頭暈?zāi)X漲,天旋地轉(zhuǎn),所以她就盡量閉著眼,不敢去看這個扭曲的世界。
奶奶知道人就在旁邊,但那個人的說話聲音雖然清晰,但仿佛從天邊傳來的,縹緲而時斷進續(xù)。奶奶艱難地聽說她的話,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這里昏迷三天了,并知道這三天來的經(jīng)歷。
原來,當(dāng)奶奶被日本兵捉住后,安全的主管是一個外國女人,人們叫她華先生,她焦急地帶著人來到安全區(qū)外與日本兵交涉,但端著槍的日本兵聽不懂她的話,兩名日本兵差點向她開槍。后來一個安全區(qū)日語翻譯的到來才有所進展,日本兵說奶奶自愿為日本皇軍服務(wù),稍后就會放她回安全區(qū)。
等到日本兵嘻嘻哈哈的離去,華先生才帶人見到奶奶,奶奶赤身裸體地昏死在冰冷的廢墟里,頭上和下身獻血淋漓,仿佛已經(jīng)完全死去。
他們用自已的衣服把奶奶包起來,抬到了安全區(qū),并為她醫(yī)治傷口。奶奶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終于醒過來。
晚上有人喂了飯奶奶些米粥。前面還有一張扭曲的床,床上急切的呼吸和絕望的呻吟聲互相纏繞著飄進奶奶的耳朵,聽上去好像一個孩子。窗外陽光稀碎地流了進來,淌在彎彎曲曲的木地板上,奶奶用力睜著眼睛,極力地思考著太姥姥的魂到底在哪里。
當(dāng)天下午,對面床上恢復(fù)了安靜,隨后便被幾個人抬走了,那個床上又換了一個女人,腰間好像纏滿了繃帶。奶奶想她肯定很疼,但她沒有叫喊,甚至沒有發(fā)出一絲呻吟,只是用直挺挺地躺著,似乎只是向著天花板發(fā)呆,奶奶也向天花板看去,天花板上空無一物,那一片雪白無法扭曲,這使奶奶感到一點真實。
第二天醒來,奶奶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世界不再扭曲,卻是朦朦朧朧,如同眼前蒙了幾層紗,奶奶揉了眼睛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胳膊已經(jīng)可以抬起來了,這讓她感覺仿佛剛剛從被禁錮的異界解放出來。
正當(dāng)她不住地揉著眼睛,前面一個黑影發(fā)出了聲音:“孩子,莫要揉了,先養(yǎng)了精神,眼睛自然就好了?!眳s是一個老先生,看來,昨天那個女人的病已經(jīng)好了,或者,已經(jīng)死了。
“爺爺,昨天的阿姨去哪里了?”奶奶輕聲問。
“走了,都走了,一家子、一家子,都沒了。你父母呢?”
“死了。”奶奶說著,眼前朦朧的影像更加模糊起來。
“如果沒有了父母,那你就不能再把自己當(dāng)孩子了?!蹦莻€黑影停頓了一下,然后接著說,“現(xiàn)在你就是你們家里最大的人了?!?p> 家?奶奶覺得娘沒了,家自然也沒有了,但現(xiàn)在這位老先生的話卻讓奶奶的心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是啊,家里的人還有自己,有人在,家自然在。奶奶這樣想著,感覺突然長大了幾歲。
老先生接著說:“七八年前,我的家里發(fā)了洪水,一夜間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全是水啊,兒子,兒媳婦還有小孫子壓在了房下面,沒逃出來,我背著七八歲的大孫子,抓住了一塊門板,漂了一天,好在我們爬上了一棵有鳥窩的樹,鳥窩里還有幾顆鳥蛋,我們倆才有了吃的,才活了下來。所以啊,我以后就覺鳥都是菩薩,救命菩薩啊?!?p> 奶奶沖著黑影笑了一下,雖然是苦笑,但這是她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笑?!昂髞砟??”奶奶問。
“后來洪水過了,我們回了家,房子就剩半間了,偏我又病倒了,我正發(fā)愁怎么養(yǎng)活孫子呢,結(jié)果孫子站起來對我說:‘爺爺,我養(yǎng)活你。’一聽這話,我那身上馬上就有勁了。后來我們一起挖野菜,捉鳥蛋,下地干活,我識幾個字,還干了幾年私塾,生活苦,可還是有力氣。孫子大了,本來想給孩子張羅一門親,結(jié)果日本人來了……孩子,你的心里得有個牽掛,有了牽掛心里才有力氣。你還小呢,以后還有金子一樣的日子過呢,你過得不好,你娘怎么會瞑目呢?”
“爺爺,你說人有魂么?”
老先生沒想到奶奶這樣問,怔了一下,“應(yīng)該……有的,”他一邊低頭捻著稀疏的胡子一邊說,“總是在想自己的兒子,孫子,沒事了就想,就是做夢也是他們,總想著他們長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了,可就是想不出來。孩子,我為什么這么記掛他們,總是忘不了?也許他們的魂就沒有走遠(yuǎn),就在我身邊跟著,要不他們能去哪里?舉目無親的。”老先生越說似乎越相信自己的看法,“孩子,你也不用想再也見不著你娘了,也許你娘從來就沒有離開你,這樣你娘的魂和你就有了感應(yīng),所以你才忘不掉你娘,或許,或許你娘的魂就在你的身體里,用你的眼睛看著世界,用你的鼻子嗅著氣味,所以……”
“是的,是的?!蹦棠掏洔喩淼奶弁矗瑥拇采蠏暝?,想爬了起來,但終于沒有成功,“娘走前就告訴我,讓我一定要活下來,一定是這樣。只要我在,我娘也就在,我要再沒了,我娘也就沒了,就是,就是連個牽掛她的人也沒了。”
老先生點了點頭說:“我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你娘雖然沒了,但這世上得有個人牽掛她,那她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你想一想,如果你也沒了,那誰還會想起你娘這個人?那你娘就算永遠(yuǎn)地沒有了。你不但要自己想著你娘,你還要告訴你的孩子,他們有個姥姥。”
“我娘是個好人,她就是為了救我才死的。”
“對啊,你應(yīng)該告訴你的孩子他們的姥姥是個什么樣的人?!?p> “我會的,我會的?!蹦棠淘缫淹浟颂弁?,使勁地點頭。
老先生笑了笑,摸了**奶的頭,說:“孩子,休息一會吧,休息好了,才有氣力活著?!眳s又說:“孩子,謝謝你?!?p> “謝我?”奶奶一下子怔在那里,不明白老先生為什么謝謝自己。
“我苦讀了一輩子書,卻不知為什么讀書,今天卻明白?!?p> “為什么?”
“國難家難當(dāng)頭,每個人流的淚已經(jīng)夠多了,今天我卻笑了,這太奢侈了。所以要謝謝你。孩子你要記住一句話:與人為樂,樂莫大焉?!闭f完,隨著一聲爽朗的笑聲,黑影消失在了,那笑聲也漸遠(yuǎn)去,似乎出屋走遠(yuǎn)了。
再一次醒來,奶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已經(jīng)完全地清晰地展現(xiàn)在了眼前,奶奶貪婪地觀察著墻角的蛛絲、窗外的樹葉,還有地上的每一片斑駁。同時,奶奶的身體也似乎完全恢復(fù)了,雖然還有些無力,但可以正常行走了。經(jīng)過大夫的檢查,奶奶從病房中搬了出來,搬到了另一座樓的大廳里,
那是已經(jīng)布滿了人,大部分是婦女和孩子,好幾個人在旁邊挪了挪才放下了一條舊毯子。奶奶躺下時仍然疼得呲牙咧嘴,旁邊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大姐姐抱著奶奶的上半身,奶奶才躺在了褥子上。
那個人叫小娟,人微胖,穿著深灰的棉袍,短發(fā)剪得亂七八糟,嘴唇以上有著孩子一樣細(xì)細(xì)的稚氣絨毛。當(dāng)天,她找來一把剪刀,也要幫奶奶剪頭發(fā)。因為在安全區(qū)也要防止日本兵的到來,為了活著,一定是要扮丑的。
她把奶奶的身體扶起來坐好,并把一塊毛巾圍在了奶奶脖子周圍,但剛剪了幾下,但由于奶奶的下身疼痛,身子不由得晃動,小娟不得不停下剪刀。
“子琴,”小娟向不遠(yuǎn)處走來的一個女子招了招手,“過來幫我扶一下。”
那個叫子琴的女人和小娟差不多歲數(shù),但看上去卻成熟得多,白凈的臉上一雙大而細(xì)的眼睛,眼角向上翹著,看上去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嫵媚。
子琴走到跟前坐在她們旁邊,便并不急著幫忙,而是用手拂了一個奶奶的下巴,說道:“喲,好可愛的小姑娘,你養(yǎng)活的?”小娟假裝生氣地打了一下子琴的肩膀,說:“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人家還病著呢。”
子琴也坐了下來,扶住了奶奶的后背,兩人便一邊說笑,一邊給奶奶剪發(fā),剪完發(fā),子琴拿著梳子細(xì)細(xì)得給奶奶清理斷發(fā)。小娟笑道:“還說是我養(yǎng)活的,我看你們才像娘倆?!?p> 沒想到子琴把胸一挺,說:“雖說我是個沒有疼的人,但不代表我不會疼人,娘倆就娘倆,我才不怕別人說呢,這么一個可人,你想爭我還不給呢?!闭f完對奶奶說:“鈴兒,呆會你就認(rèn)了我做干娘吧?!?p> 奶奶知道她們在開玩笑,卻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害羞地笑了笑。
“笑了,笑了?!弊忧俑窀竦匾残ζ饋恚靶α司褪钦J(rèn)了啊。”她的笑聲爽朗而富有感染力,周圍的女人們有的也跟著笑起來。
小娟笑罵道:“你怎么這么沒心沒肺?!睕]想到子琴的嘴不摻沙子:“喲,自己當(dāng)不成媽,看別人當(dāng)了媽吃醋了?!闭f著把奶奶摟進了懷里,奶奶剛因為害羞和突然的溫暖臉紅了起來?!班坂汀币宦?,小娟被子琴的語言和動作氣樂了,周圍笑的人也擴大了范圍,氣氛一下子從壓抑變得令人舒暢起來。
這時,旁邊卻傳來一聲壓抑而清晰的嘟囔:“騷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