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用心

　　謝知筠早上醒得很早。

　　她在床榻上略躺了一會兒，就叫了起，待收拾穩(wěn)妥坐在膳桌邊時，才不經(jīng)意地撇了一眼另一把空著的椅子。

　　賈嬤嬤正給她盛粥，瞥見她這眼神，就笑著說：“姑爺一早就去大營了?！?p>　　謝知筠冷哼一聲，道：“他整日里都在大營，我才不關(guān)心他的?！?p>　　賈嬤嬤跟牧云一起笑起來。

　　今日的飯食除了小米紅棗粥，還有蔥花餌餅和上湯云吞，難得比平日要豐富一些。

　　謝知筠每樣都吃了些，馬車便準(zhǔn)備好了。

　　她今日把牧云和朝雨都帶上，三人上了馬車，四個小廝便跟在了馬車后。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落霞山時才剛過巳時，馬車在半山腰停下，謝知筠下來一步步攀登。

　　她原不信鬼神，可如今卻也不得不信了。

　　上山的道路崎嶇坎坷，她走的每一步都帶著虔誠的祈禱。

　　希望最初的噩夢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

　　待來到山頂上，歸隱寺的院墻依稀出現(xiàn)在謝知筠眼前。

　　今日不是上香日，山上香客并不多，偶爾有些久居山中的居士在外練功，卻并不顯得熱鬧。

　　謝知筠領(lǐng)著兩人直接進(jìn)了歸隱寺，先尋了個小沙彌，把帶來的供奉呈送上去，然后才開始一間間廟宇禮佛。

　　禮佛要虔誠，心要靜，香要穩(wěn)，在幽靜的檀香之中，謝知筠每一處都行過端正的佛禮，直至午時方才跪拜完。

　　等到禮成，寒冬時節(jié)里她都出了一身汗。

　　午時是在歸隱寺膳堂用的飯，這里的素齋味道不錯，謝知筠簡單用過，便對牧云道：“你可虔誠拜了？”

　　牧云使勁點頭，滿面期待。

　　“奴婢拜了的，替母親也許了愿，但愿以后我們母女都健健康康，平安喜樂?！?p>　　牧云說著，害羞看了一眼謝知筠，小聲說：“奴婢自作主張，替小姐也許了愿?！?p>　　謝知筠放下筷子，用帕子輕輕擦拭嘴唇。

　　“哦？什么愿？”

　　牧云被朝雨輕輕捏了一把，還是小聲說：“希望小姐早有子嗣。”

　　“你這妮子，”謝知筠面上微紅，也捏了她一把，“怎會想到這些去？”

　　牧云抿了抿嘴唇，她口舌笨拙，不如朝雨機靈聰慧，卻心思細(xì)膩。

　　“奴婢就是覺得小姐有些孤單，若是有個小娘子或小郎君陪著小姐，小姐能高興一些?！?p>　　謝知筠微微一愣，旋即便笑著捏了一下她的臉。

　　她同朝雨道：“瞧這妮子可是春心萌動，待回去仔細(xì)尋尋，要給她尋個好人家?！?p>　　牧云的小臉紅色成了胭脂色，她抿了抿嘴，這一次是一句都接不上了。

　　主仆三人玩笑幾句，便從歸隱寺出來，一路往香樓行去。

　　今日是個小沙彌守在香樓外，見了他們便笑：“施主想要買什么香？”

　　謝知筠問：“可有檀香？”

　　小沙彌答：“不巧，今日的檀香賣完了，不過還有沉香和長壽香。”

　　謝知筠便道：“那便一樣買三盒好了。”

　　等小沙彌取香的工夫，謝知筠忽然想起什么，問：“前日里來，見到一個眼盲的老人家，可是寺中的居士？”

　　聽到這話，那小沙彌有一些愣怔，呆立在那許久未言，謝知筠有些詫異，正待再問，那小沙彌就仿佛大夢初醒一般，一字一頓回答。

　　“施主是問顏婆婆？若要尋她，她此刻在解惑亭禮佛?！?p>　　說罷，那小沙彌就把幾盒香包好，很僵硬遞給了朝雨。

　　謝知筠覺得他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卻又不知古怪在哪里，認(rèn)真看了他幾眼，見他行動如常，這才見禮后離開。

　　朝雨捧著香盒，問：“小姐，可要歸家去？”

　　謝知筠想了想，不知道為何，她竟是想去見一見那個眼盲的“顏婆婆”。

　　“咱們也去解惑亭，說不定還能遇見那位老人家，這天寒地凍的，也不知她過得可好?！?p>　　謝知筠從來不是熱心腸的人，現(xiàn)在這么關(guān)心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老人家，也有些古怪。

　　朝雨和牧云對視一眼，兩人都默不作聲跟在謝知筠的身后。

　　今日山上確實清凈，滿山都是黃綠相交的葉子，幽靜的山風(fēng)蕩漾而來，有種讓人沉靜的清冷。

　　不遠(yuǎn)處的解惑亭立在山脊之巔，四周云霧繚繞，仿佛立在凡夢之中。

　　謝知筠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站在亭中，正背對著她們向山神跪拜。

　　她下意識放輕了腳步，讓朝雨牧云兩人等在原地，自己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了解惑亭外。

　　她腳步很輕，但這位顏婆婆卻仿佛背后生了天眼，只一個喘息，便聽到了背后有來客。

　　“又有香客啊，稍等，老婆子這就拜完?！?p>　　顏婆婆利落行完佛禮，蹣跚起身，轉(zhuǎn)身看向身后的來人。

　　她依舊頭發(fā)花白，滿面斑駁。

　　謝知筠覺得她比上一次見時要更蒼老些，本來斑白的頭發(fā)已經(jīng)銀絲多于黑發(fā)，顯得越發(fā)滄桑。

　　歲月似乎都是磨難，抽干了她的活力，讓她整個人暮色沉沉，行將就木。

　　顏婆婆緊閉著雙眼，眼皮上的褶皺微微顫動，似乎想要努力看清來者。

　　這一次，她似乎沒有通天眼。

　　“這位香客可要拜山神？老婆子竟拜完，這就走?！?p>　　謝知筠聲音很輕：“我是前日里同老人家買香的香客，今日再次偶遇，倒是緣分。”

　　顏婆婆似乎有些詫異，她伸手利落把地上的香盒收拾妥當(dāng)，才仰著頭問：“娘子，怎么這么快又上山來？可是心中有迷惑不解？”

　　除了虔誠的香客和信徒，大多數(shù)百姓禮佛，無非是為了求神解惑，許一個愿，求一求菩薩，好把一個個難關(guān)跨過，能平順活著面對下一個檻。

　　謝知筠隔了一日又上山，旁人見了也只會以為她遇到了難事無法開解。

　　這位顏婆婆的問話倒是問進(jìn)了謝知筠心里去。

　　她都不知自己為何如此，這位陌生的婆婆卻讓她莫名親近，想要把心里的煩悶說出來。

　　謝知筠想了想，道：“不知為何最近有了些奇妙造化，也不知如何同夫婿相處，有些犯了難。”

　　顏婆婆勾起干澀的唇，扯出一個勉強算是慈愛的笑。

　　“新婚夫妻都是磕磕絆絆，娘子啊，”她嘆息著道，“我們瞧人，不能只看短處，只看缺點，要多看優(yōu)點?！?p>　　“你用心看他、待他，自能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看明白了，便知要同他如何相處?！?p>　　交淺言深是大忌，這位顏婆婆并未多言，她想了想，把手里的香盒遞給謝知筠：“唉，老婆子說多了，娘子別惱。今日的檀香賣完了，你可能沒有買到，我這一盒還剩七根，你若不嫌，便拿去用吧?！?p>　　謝知筠剛要給她銀錢，顏婆婆卻又笑了。

　　這一次，她笑容好似春風(fēng)化雨，讓那張蒼老的面容多了幾分清秀和柔情。

　　謝知筠總覺得她有些面熟，卻不知何時又見過她。

　　顏婆婆道：“今日你給歸隱寺送了供奉，這不過是一盒檀香，老婆子我還是送得起的?！?p>　　謝知筠沒有再勸。

　　她接過那一盒檀香，恭恭敬敬沖里顏婆婆行禮：“多謝顏婆婆?！?p>　　顏婆婆進(jìn)閉著眼，仰頭去“看”眼前這位年輕漂亮的千金女。

　　半晌之后，她才道：“菩薩慈悲，垂憐世人，你若是得了機緣不解，可以想一想當(dāng)日如何作為?！?p>　　“等你想明了，說不定機緣會再現(xiàn)。”

　　顏婆婆如此說著，蒼老的身子更顯佝僂，她背著手，口里念著心經(jīng)，從呆愣的謝知筠身邊擦肩而過。

　　側(cè)身時，謝知筠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她最喜歡的千步香。

　　謝知筠呆愣片刻，待在要去尋她，卻已經(jīng)尋遍不著。

　　寬敞的后院除了她們主仆三人，再無旁人。

　　謝知筠捧著那盒檀香，轉(zhuǎn)身回到兩人身邊時，問：“那位老人家去了何處？”

　　朝雨道：“奴婢瞧她進(jìn)了歸隱寺。”

　　謝知筠便道：“咱們回吧?！?p>　　待主仆三人坐上了馬車，謝知筠手里依舊捧著那盒檀香。

　　她覺得有些累了，便閉上了眼眸，一瞬便陷入沉思之中。

　　在她腦海里，那位顏婆婆的話反復(fù)回響，讓她無法忘記。

　　顏婆婆說要思量那日機緣發(fā)生前的事，若是能想到前因后果，說不得機緣還能再有。

　　謝知筠覺得顏婆婆說得對，故而她反復(fù)思量，想要從中找出特別。

　　那日她除了來歸隱寺上香，便無其他，平日所做皆是日常，除了……

　　除了那是初一日，衛(wèi)戟按照舊禮回到正房，同她云雨一番。

　　也正是兩人云雨之后，謝知筠才做了那個噩夢。

　　后來她又夢到牧云的事，也是經(jīng)歷了一番云雨，兩次的夢境都能對上。

　　難道……這機緣同云雨之事有關(guān)？

　　謝知筠猛地睜開眼睛，面上緋紅一片，明明是寒冬天氣，她卻覺得面似火燒。

　　朝雨正在幫她煮茶，見她這般事態(tài)，不由問：“小姐可是怎的？”

　　謝知筠面上火辣辣的，她努力壓下心中的羞赧，頗有些憤懣地想：難道為了遇到機緣，還要她去歪纏他做那羞人事不成？

　　她可是世家千金，如何能做這般癡態(tài)？

　　可再閉上雙眼，謝知筠又總能想起牧云脖子上的血痕，想起靈堂里的哭聲，想起那冰冷的牌位，想起夢中的絕望。

　　謝知筠深吸口氣，總覺得無論如何，她總要試一試。

　　可這要怎么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