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姒想入非非一陣后,終是嘆了一口氣。
這個時代,雖然女子比漢時自由多了,可是女子畢竟是女子,真要像男子一樣,那還真是想得太美了。
其實從去年開始,姬姒便在思考扮成男子行走于世的問題。她知道,無論是幾百年前還是今時今世,女子都是依附男子而生的。一個家族也罷,一個家庭也罷,要想興旺,要想在世人中擁有名聲地位,必須有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她一個小姑拋頭露面,周游交際的時間多了,只會得到輕薄無狀的評語。更何況,姬姒的家里,是連父祖都沒有的,這在外人那里,就更容易得到“無長者教養(yǎng)”的評語。而在這個家族門第決定一切的時代,沒有長者教養(yǎng)這幾個字,幾乎可以毀掉一個女子的一生!
看來,她姬姒,還必須是某某人的妹妹,才能得到更多的地位和榮耀了。
想到這里,姬姒又輕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秦小草在一側(cè)說道:“小姑,我們?nèi)ニ嫁q堂看看吧?!?p> 姬姒轉(zhuǎn)過頭來,“思辯堂?”她目光一眺,看到了那個位于叢林當(dāng)中的小樓閣,此刻,那樓閣里正是熱鬧非凡,只是一眼,姬姒便發(fā)現(xiàn),剛剛從玄學(xué)館出來的幾個郎君,都進(jìn)了思辯堂。
思辯堂這樣的地方,雖然男子去的多,可小姑也是能進(jìn)的。姬姒暗暗想道:我只以小姑的面目在人前露幾次面的話,還不至于壞了名聲去。
當(dāng)今之世,不但玄談成風(fēng),便是佛教在此間壯大,道家與佛家的地位爭奪,都需要辯論,需要大量的辯論,需要清淡,需要被人所知,被人所傳,所以,這思辯堂,在建康一地,那是很有地位。
姬姒一踏入思辯堂,便看到了擠擠攘攘的郎君。小姑也有五六個,不過她們都遠(yuǎn)遠(yuǎn)站在角落處,她們的前面,掛著一副珠簾。
見狀,姬姒連忙接過秦小草遞來的紗帽戴上,然后主仆兩人腳步輕移地走到了那珠簾后面,這才摘下紗帽站好。
這廂,姬姒剛剛站定,便有一小姑細(xì)聲細(xì)氣地問道:“這位小姑,卻不知是誰家女子?爾祖何姓,爾父何人?”
姬姒回過頭去。
這一回頭,她才發(fā)現(xiàn)那幾個小姑都臉帶不善地盯著她,等著她回答。
姬姒不由一笑,她也輕言細(xì)語道:“敢問,寒門又如何,士族又如何?”
這一次,另一個身材清瘦,長相秀美的小姑說話了,她以一種輕鄙厭惡的語氣輕語道:“自從這劉姓皇朝喜歡用庶族后,連這庶族的女子,都不知天高地厚的學(xué)會讀書了,更有一些不知進(jìn)退的,居然混進(jìn)了這思辯堂。袁妹妹只是想告訴一些人,我們這個地方,不是誰都能進(jìn)來的,如非士族,就給我等滾遠(yuǎn)些!”
這小姑說這話時,依舊是輕言細(xì)語,帶著洛陽腔的聲調(diào),優(yōu)美得像是在唱歌,只是她的話,卻不客氣到了極點!
對方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姬姒自然不能不答,她微笑說道:“我姓姬!乃黃帝之后,昔日周王室雄據(jù)天下八百余年,天下眾生,只知王為姬姓!”
姬姒這段話,那就是一點也不客氣了。她說,天下眾生,只知王為姬姓,也就是說,別的姓氏,天下眾生是聽也沒有聽過了?
一時之間,幾個小姑都變了臉色。
看到她們生怒,秦小草有點慌亂了,她久在建康,自是知道,這些士族小姑,那心胸狹小到何等程度,自家小姑這句話,只怕得罪毒了這些人,遺患無窮了。
姬姒自是知道自己的話得罪人了,只是她要不想被人當(dāng)眾趕出去,從此留下一個污點一個笑柄,就必須進(jìn)行反擊!
姬姒的話音落下后,幾個小姑臉色都很難看,一個小姑更是譏嘲地說道:“宋之前有晉,晉之前有魏,魏之前有漢,漢之前有秦,我等孤陋寡聞,弄不清周王室是幾千幾萬年前的故事?!?p> 這卻是在諷刺姬姒拿著歷史久遠(yuǎn)的祖宗說事了。
說起來,姬氏一族近六百年不曾出現(xiàn)過公侯,也確實易被人抓住把柄。
可被人抓住把柄那又如何?總之大家都在拼祖,現(xiàn)在的情況,不過是姬姒的祖宗太久遠(yuǎn)些而已。真論起祖宗的偉大,誰又賽得過她?
于是,姬姒得了這小姑的一席話后,不但沒有露出羞愧,反而依舊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而她這個表情一出,那幾個小姑更是不快了。
就在這時,思辯堂的高臺上,傳來了一個清亮而又憤怒的男子聲音,只見一個身材高挑,面目深刻俊美的郎君冷冷地說道:“想當(dāng)年王謝袁三姓初來建康時,定然也是一“荒傖”!”
荒傖,鄙賤粗野之北人也。
這個開口的郎君,一聽口音就知道他是北地剛剛遷到建康來的士族,而看他的打扮氣勢,只怕還是一個大士族的郎君。而如今,這個郎君一開口便捎帶上了王謝這樣的大族子弟,一時之間,思辯堂上下都是沸騰一片,那種氣勢洶洶,一時之間,令得盯著姬姒的幾個小姑,也給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了。而這些小姑,在看到開口的是那么一個風(fēng)儀俊偉的郎君時,更加目不轉(zhuǎn)睛起來。
那個開口的郎君,顯然氣憤難平,他不等議論聲責(zé)罵聲平息,聲音一提,又朗朗地叫道:“我乃清河崔氏之崔淺?!?p> 幾乎是清河崔氏四字一出,姬姒的旁邊,有個小姑便小小的驚呼一聲,輕語道:“原來是北地七大族之首的清河崔氏,怪不得了。”
這時,那崔淺還在叫道:“十年前,崔淺還在洛陽時,便聽人說建康才子濟(jì)濟(jì),賢才無數(shù),現(xiàn)今見了,還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這下好了,隨著這個崔淺的話一出,思辯堂的屋頂幾乎都要被叫罵聲掀翻了。
這時,那崔淺雙手朝下一按,讓眾人稍稍平靜后,他繼續(xù)冷著一張臉喝道:“你們不服是不是?行,就在今日,清河崔淺愿在思辯堂,向建康城的所有俊彥挑戰(zhàn)!各位,你們聽好了,我的挑戰(zhàn)問題如下:今有客馬日行三百里,客去忘持衣,日已三分之一,主人乃覺。持衣追及與之而還,至家,視日四分之三。問主人馬不休,日行幾何?””
崔淺一字一句地說到這里,雙手朝背后一負(fù),哧聲說道:“崔淺深知諸君中高人無數(shù),愿以半月為期,等著諸君給我一個答案!”
他前面說諸君中高人無數(shù),轉(zhuǎn)眼又給了一個半月期限,這話分明就是諷刺了!
一時之間,姬姒身后的幾個剛才還沉浸在崔淺美色中的小姑,都憤怒起來。那袁姓的小姑更是尖聲低語道:“這姓崔的說起話來太過難聽!表姐,你二兄不是說才智高絕嗎?你快叫他出來解了這道題!”
她的聲音一落,那個清瘦嬌美的小姑卻苦笑起來。
見她苦笑不語,又見剛才還憤怒著的,叫囂著的思辯堂眾郎君,一個個安靜下來,袁姓小姑驚道:“表姐,難道這算術(shù)甚難么?”
另外二個小姑也輕叫起來,“咦,那幾位郎君不就是著名的大才子嗎?他們?yōu)槭裁床豢月暳??難道他們連這么個算術(shù)都回答不了吧?”“我記得這道算術(shù)題是東漢《九章算術(shù)》里面的,不可能幾百年前的題,這么多郎君都答不出來吧?”
那表姐直是沉默了許久,才輕輕說道:“我也知這題是九章算術(shù)里面提過的,只是,這個題目很難的,怕只怕……”
怕只怕什么,那小姑沒有說下去,可是周圍的人都聽懂了。
一時之間,眾小姑臉色都變了。
一時之間,思辯堂里越來越安靜,只有那個站在高臺之上,不久前才從中原遷至建康的清河崔氏之子,在那時頻頻冷笑。
從來,士族最看重的是顏面,隨著沉默的郎君越來越多,漸漸的,有仆人悄悄遁走,向外尋找援兵去了。
那些悄悄溜出的仆役,崔淺也看到了,不過他只是負(fù)手冷笑,從中原遷到建康后,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南北兩地的差距有多大。想當(dāng)年漢朝時,有君子重六藝之稱,可自魏晉以來的江南之地,所有的士族都忙著享樂,忙著醉生夢死,當(dāng)年的六藝中的箭和算術(shù),在江南是丟失得差不多了。在他看來,這么一個九章算術(shù)里都有的算術(shù)題,除非請到了專門的術(shù)數(shù)高手,或者是有風(fēng)華江南第一之稱的謝瑯出面,其余與他同輩的郎君,是斷斷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的!
就在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思辯堂中越來越多的郎君,開始汗流浹背,臺上的崔淺,不斷的冷笑出聲時。姬姒身側(cè),那袁氏小姑咬著牙說道:“我就是這崔淺口中的王謝袁三大族的袁氏女,今日沒有聽到此人的放話也罷,既然聽到了,就怎么也不能被這人壓一頭去?!彼D(zhuǎn)向一側(cè)的婢女,恨聲說道:“你去放出風(fēng)聲,誰要是幫我解了這道題,我陳郡袁氏之女,必定重金酬謝!”
就在那婢女應(yīng)了,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時,一側(cè),姬姒靜靜地開了口,“這道算術(shù),我知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