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夢里不知此身是客
男人的聲音很輕,朦朦朧朧,像是一個遙遠(yuǎn)又奇詭的夢。
許是害怕甄英著涼,男人先是找到了柴堆下壓著的地窖,把小姑娘放進(jìn)去,再脫下帶著體溫的外袍,將甄英裹在里面。
修士的法袍內(nèi)側(cè),往往會用帶著靈力的天蠶絲刺繡符文,增添控溫、防御、提速等等功能。
而男人這件法袍,乃是吳中蘇氏女修巧手繡成,除了以上那些常規(guī)作用外,另添加了傷害反彈、護身保命這兩項功效。
見甄英睡得酣甜,男人露出一抹溫柔又無奈的笑容,大手覆過甄英額頂,閉上眼。
靈力自百會穴游走,攜裹著藥力,開始疏通女孩兒破損的經(jīng)脈。
隨著身體的康復(fù),塵封八年的記憶也被正式開啟。
她現(xiàn)在知道了。
自己真正的家鄉(xiāng),是那個叫“地球”的星球上,擁有著五千年漫長文明,又最為繁榮強盛的國度。
而甄英自己,則是從21世紀(jì)穿越而來的,世上最慘穿越者!
這個“最”,不是“之一”。
哪個穿越者會一來,就失去現(xiàn)代所有記憶?
哪個穿越者會被人踩在腳底下,如塵土般作踐?
哪個穿越者進(jìn)了起點孤兒院,還得面對虎視眈眈,想吃絕戶的族人?
天爺啊,這是什么絕地求生?
記憶恢復(fù)的一瞬間,甄英就開始想家了。
她拼勁全身力氣開口,聲帶尚未愈合,聲音嘶啞,仿佛失去了故土的寒鴉。
“……回不去了嗎?”
男人主修的是忘情道,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該靜守心神,不動毫分才是。
但,甄英這么一句平平無奇的話,霎時間在他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人生四大喜,他鄉(xiāng)遇故知。
喜憂參半是,故鄉(xiāng)不得回。
幾滴清淚,砸在了甄英的臉上,和她的淚混合在一起。
“就當(dāng)那是一場夢。”男人強忍著難過,假作平靜道:“你就當(dāng)那是一場夢?!?p> 甄英搖了搖頭:“做不到?!?p> 她是一只孤獨的鳥,偏執(zhí)而熱烈地,愛著一棵傷痕累累的樹。
森林蒼翠華蓋,到底比不過生她育她的那棵樹。
“我見過天地了?!闭缬⒕従忛_口,手抬起,去觸摸他的臉:“八年蹉跎,八年坎坷,八年時光空消磨。如今是,這個結(jié)果?!?p> 男人握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龐上,語音顫抖充滿希冀:“這個結(jié)果,你接受嗎?”
甄英看著他的眼睛,霎時間明白了一切:“若是回到八年前,你還會封印我的記憶嗎?”
她嘴角勾出一抹帶著嘲諷的苦笑:“你以為,讓我以土著的身份和心態(tài)生活八年,我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嗎?”
她抽出自己的手,抬手覆蓋在眼睛上,突然張開指縫,從中間的空隙看他。
“怎么可能?瞎了八年的人,猛然看得見了,她回不去瞎子的世界了。”
男人捧著她的臉,咬緊牙關(guān),面龐的肌肉因為痛處而抖動,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順著那張無暇的臉龐落下。
歸鄉(xiāng)之路比歲月更長,他的心事,卻僅有寥寥幾人能說。
“我們穿越者,在這里,叫自己不歸人?!蹦腥搜廴νt:“天地一逆旅,我為不歸人?!?p> 甄英苦笑:“不歸人,真是個好名字。”
男人修為已至元嬰,紫氣縈繞,周身如似有云霞環(huán)繞,亦真亦幻,非是紅塵中人。
如今心弦亂動,七情上面,哪里還有元嬰老祖不染凡塵的樣子?
一個忘情道修,本該記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鄒狗。
“忘了,你忘了好不好?”男人聲音顫抖,不知是求甄英,還是在求自己。
或許,甄英的回答,也印證了他的本心。
他一顆忘情道心,苦修數(shù)千載。
種福報,得因果。
只是為了了卻這樁“求不得”。
修士天賦異稟,心境遼闊,修為通天徹地,移山填海無所不能。
距離化神飛升,僅一步之遙。
可惜,心劫難渡。
男人懇求:“以你天資,求仙途,覓長生,尋無上極樂之境,如探囊取物一般。今日我救你,只為了卻紅塵一件因果,不是來徒增心魔的?!?p> 甄英依然搖頭,眼神清亮,倒映著男人的臉。
“我們‘不歸人’,注定是回不去的?!?p> 那些不甘,那些遺憾,還有那些落寞,仿佛隨著嘆息一起,融化在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里。
“對不起?!?p> 男人用手拂過睡穴,甄英眼皮掙扎抖動,努力和他抗?fàn)帯?p> 到底抵不過男人通天徹地的能耐,這場交鋒僅僅持續(xù)了兩息,甄英還是閉上了眼睛。
男人傳音如腦:“其實,身為‘不歸人’,也就是思鄉(xiāng)之情,比旁人難過些,反倒是修煉時,勝過旁人千百倍,能事半功倍?!?p> “就比如你早產(chǎn)兒自帶的‘廢靈根’,若是常人,修仙長生一途早就斷了??杉热荒闶恰粴w人’,就有別的法子?!?p> “如今,你心門已開,氣感與天地交匯,往日因果纏身,能以國運為輔修行,只是…”
只是什么?兩人靈脈交錯,如今心意相通,甄英無需開口,男人也知道她想問什么。
“國運修行一途,講求有來有往。你每借一分國運,修練速度便能快上一層,若要再借更多,須得把前頭的還清。如此,國運連綿,生生不息?!?p> 懂了,按時還款提升花唄額度???,我若是不還呢?
聽到熟悉的話語,男人停頓了一下。
至于到底是懷念還是感傷,還是因為,這個問題不在題庫里,就不得而知了。
“所有有資質(zhì)的修士都要秘境考核,能者居之。至于國運,天道恒常,今日助你反排命格,來日須報清朗乾坤,你欠萬民一個因果。”
好吧,如何還?
“修練,做官,仙途仕途,同道殊途?!?p> 考編是吧?考編而已。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在有超自然力量的古代社會,用國運這么逆天的輔助釣著修士,就是朝廷控制修真者的手段。
在修士的成長期,給他們助學(xué)金,等他們成行起來再給自己打工。
反正學(xué)成文武藝,早晚都要售予帝王家。分國運輔助修練,相當(dāng)于放個助學(xué)貸款,最后還不是左手倒右手,穩(wěn)賺不賠!
這是哪個鬼才前輩想到的?
不是經(jīng)過了現(xiàn)代社會洗禮,對管理學(xué)那些手段如數(shù)家珍,光憑這里的土著,得幾千年才能想得出這法子?
他們甚至還玩天使投資,連甄英這么個一無所有的小廢物,都愿意派專門的導(dǎo)師一對一輔導(dǎo)。
聽著甄英腦海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詞匯,男人嘴角不自覺露出帶著落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