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六章 今夕何夕
江瀲飛升有了些日子,但對這九重天還不太熟悉。走了很久終于看見匾額上司命殿三個字。有許多梨花枝子從里面伸出來,白的像雪,簇在一起將落未落。
推門進去,庭院中竟是種了無數(shù)梨樹,高大繁茂遮了屋檐。
“呀,是江仙君來了。”仙使看清來人面容,急忙彎腰揖禮?!熬险椅覀兇笕嗣??”
“是,星君在么?”
“在是在,只是有些…有些喝多了…怕是不能見客,您要不…改日再來?”
這話剛一說完,就有一道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傳來。兩人抬頭看去,就見司命正攥了個酒瓶子歪歪扭扭出來。
面上是醉酒的緋紅,眼中瞇著半明半醉的光影,但看清江瀲之時,雙目微睜,笑著搖搖晃晃到了身前,“竟是,竟是和碩宮宮主來了!失禮失禮!下官失禮!”
說著彎腰作揖,卻被江瀲一把扶起。
瞧他一番醉態(tài),哪里真像話中說的恐慌。
“星君何必這么客氣,誰不知道在下是個閑職,雖算一宮之主,卻不及司命星君身兼要職?!?p> 這司命自然知道,但樣子還是要做做。只是現(xiàn)下樣子做完了,立刻上前拖了江瀲袖子往里走。
“話雖如此,但你是戰(zhàn)神,我是文神。我不及你辛苦,咱們下次見了該如何行禮就還如何行禮?!?p> 江瀲被他拖進廳中,就見三面高墻,全是密密麻麻的書格。那些書籍有的剛歸置進去。有的早落滿了灰塵。
中間一張碩大書案。上面有些凌亂,正當(dāng)中此時擺了半干的筆墨,鋪開的大紙上只擬了個題目。
宋瀲大致看了一眼,是為:槿琂仙娥十世命數(shù)。
司命全然顧不得這些東西能不能叫他看,只拉著他又往里走去。穿過了兩間小廳,又通往了后院?!拔以缏労痛T宮新任宮主來了,就盼著是個知情趣的,能跟我一塊喝酒談天,就像,嗝--就像上一任宮主那樣。太好了,你今日自己來了?!?p> “星君,江瀲有一事相求。”
不穩(wěn)的腳步叫江瀲徹底打住。
司命叫他一拽,罩衫從肩頭掉到小臂,更顯郎當(dāng)。
“江兄說就是!”
司命回身看著江瀲,及其認(rèn)真,眼神之間卻在聲討,何必這么用力?
江瀲不愿多耽擱,更沒有興致跟他把酒言歡。直道:“聽聞仙君這處能收到凡間天燈?”
“自然!”
司命面上一喜,又道:“你當(dāng)我要帶你去哪?就是看天燈??!這是仙界十三宮中,我這獨一份的景色,你不看會后悔的。今年新上來的天燈還沒人陪我賞呢,江兄到底去不去?”
“去?!?p> 江瀲將攥著他衣袖的手收回,抬腳率先往前去
司命見他心急至此,失笑的搖頭,帶著他又穿過個四方矮小的庭院,來到一棟木樓跟前。
木樓外觀古樸,一點漆彩不見,通體黃木之色,也看不出里邊修了幾層,卻只見一條木梯直通木樓中段。
司命率先上去,腳步依舊不穩(wěn),晃出了壺中不少清酒。
江瀲抬腳跟上,到了樓梯盡頭,司命回身看他一眼,笑的有些自得,隨即一手按上門環(huán),微一使力,兩扇木門齊齊打開。
滿樓幽暗頓時撞入眼中。內(nèi)里空無一物,除了無盡似的黑暗,只點點星火四散。
江瀲隨他抬腳進去,借著門外亮光,能看見腳下看臺自方才樓梯延伸進去,看臺上不挨頂,下不接地。凌空而建。
司命將門合上,走到看臺盡處屈膝坐下,雙腳垂在臺下輕晃。與他道:“江兄,你瞧,這些星火都是從前凡間升上來的天燈?!?p> 江瀲走到他身側(cè),依舊站著隨他去看,門關(guān)上后,徹底陷入黑暗,那些天燈倒顯得更明亮起來。只是讓人不僅感嘆,身處此地,倒好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無邊無際,唯有夜色與橘紅燈火。
司命寬袖微擺,似是有了氣流,望不到底的腳下黑暗中,緩緩升起許多天燈。
“這都是從今年正月升起的,我還沒來得及看。”
說著抬了手指,其中一盞便落到他面前,指尖撥動,能看見四面墨跡雜亂。
“貪心?!?p> 輕輕一彈,這盞燈就又飄了回去。
“我不會輕易應(yīng)人心愿的,尤其改變根本的心愿。但是我心情好的話,合眼緣的也會仔細(xì)看看,若時間允許,便尋了他的命簿出來,給他改寫一二?!?p> 江瀲心念微動,抬了抬手,眼中正看著的那盞天燈便乖巧地到了面前。
司命抬臉看他,笑道:“江兄不妨坐下慢慢欣賞。”
江瀲道:“不必了?!遍L指撥動,看清那燈上所署日期是正月十五。便將天燈推走負(fù)了手不在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司命手中酒壺已空。卻早不在欣賞天燈,而是隱約帶笑的看著那冷面宮主。
“我乏了,江兄自便吧?!?p> 江瀲同他頷首未言,眸子一錯不錯專注這那些不斷升起的天燈,時不時招來看一眼其上所屬日期。待司命出門之際,他又忽的道了聲‘打攪?!?p> “不必客氣?!?p> 木門合上。司命下到樓底,仙使奉了濕帕子給他。
“星君,您說要撰寫的時辰到了。”
司命拿起擦了把臉,“我知道。十輩子的命格可不是好寫的。我得細(xì)想想?!迸磷觼G回托盤中,又道:“哦對了,這幾日都不必打擾樓上那位。”
“是。”
無邊的黑暗里,人待久了就有點不知道今夕何夕。
直到中秋時節(jié)的一批天燈升起,宋瀲眼中總算有了一點光亮。像是吃著了糖的孩子,明明急切,卻怕因為太貪心,那糖會被盡數(shù)收回,渾身依舊僵硬的透著幾分小心翼翼。
他只想要一點東西,一點關(guān)于宋言的東西。
不知又是幾百上千盞天燈自指尖劃過。終于在這一刻停下。
緊繃的嘴角緩緩勾起了一點笑意。
‘捷足先登,避禍于始’幾個字還清晰可見。
字跡工整行筆規(guī)矩,卻在收筆處透著幾分脾性。跟宋言這個人一樣,知禮守禮,做事卻不一味地板正。甚至有時候膽子大的不像個閨中貴女。
江瀲凝視著那盞蕓蕓燃燒的紙燈。似乎還能看見宋言黑漆漆的一雙眼。她那時候不想讓人知道她第二個心愿寫了什么,便遮掩了許久。
但她現(xiàn)在不在了,她留下的這點東西,他想好好看看。
指尖輕轉(zhuǎn),那另一個心愿終于進入他眼中。
‘愿我心中人,今歲平安,歲歲健康?!?p> 唇角的一點清淺笑意不知何時叫抹去了。他抓著那盞燈不敢松手,心口卻忽然疼的他直不起腰。
他從來沒敢細(xì)數(shù)過宋言離開了他有多少天。但是此刻,那些有關(guān)她的記憶紛至沓來往他心里撞,像一把尖刀,剜透了他的血肉。
漸漸地,他雙膝跪在地上開始大口的喘息,隱在眼眶多日的熱淚,此時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
饒是他現(xiàn)在做了神仙,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如何救他的宋言,如何讓一切從頭來過。
腦中唯一能在這時候想起來的,就是宋肖璟跟他說過的那句,宋言想叫他好好活著。
那他便這樣,孑然一身的好好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