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指縫見印泥
望著對面的黑衣少年愈發(fā)染上情緒的，由紅轉(zhuǎn)成褐色的眸子，元無憂勾唇，甜甜一笑：
“哥哥…我等你回來，我什么都不圖你，只想你早脫苦海，恢復(fù)常人的生活。哪怕你給我找?guī)讉€嫂子，我都能幫你提親下聘辦的熱熱鬧鬧的?！?p> 李暝見喉嚨鯁住，他再次意識到，難怪那些蠱惑民心的君王總能有忠臣死士呢，就這樣無孔不入的投其所好，任誰都抗拒不了。
他忽然想起，苗疆的規(guī)矩有兄妹成婚的，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他便驚得險些咬了舌頭，只憋出一句冷哼：
“再議?！?p> “對了，你這趟既然自己能回來，為何不帶舅舅一起回來?。俊?p> 眼前的姑娘滿眼誠摯的問出這句，讓李暝見心頭一緊，她把自己的底細(xì)都翻爛了，居然還不知此事么？看來月鈴鐺出賣他的還不算徹底，至少這件事上，還給他保留了一分尊嚴(yán)。
黑衣少年眼神一黯，“你不懂，我必須要光明正大把他帶回來?！?p> 元無憂并不知內(nèi)情，只當(dāng)他是不想偷偷返回，便點頭稱是：
“對，你們是大魏朝去納降的功臣，就得光明正大回朝。今天好像都六月了吧？聽說你是七夕的生辰？就設(shè)定一月為限，倘若一月后你們的消息沒傳到長安、或隴西李氏手里，我便以給你慶生的名義，親自去把你們帶回來?！?p> 說這番話，元無憂是真心的。她都恨不得現(xiàn)在就把他們父子接回來。
而李暝見聞言，卻眉眼譏誚地呵了聲，抬眼斜睨她，
“十萬大山許進不許出，苗疆那么危險，誰都唯恐避之不及，你還敢來？也不怕被留下？”
妹妹依舊眼神堅定，“當(dāng)然敢，你在那里就是我無窮的勇氣，就算我被留下了，我也會極力保護你，只要我還活著，有我在，便不許你再被那些陋習(xí)欺凌。”
李暝見活了十八年，從未聽過今天這么多暖心的話，也從未有人會這樣堅定的保護他…
少年的鳳眸微怔，長睫翩躚眨動，從眼神里便透露出了朦朧的醉意?！澳氵@是……中原人所說的，救風(fēng)塵還是贖花魁的情緒？可我不是風(fēng)塵男子，你好好活著就行了?！?p> “可我覺得…讓所愛之人活下去，才是我活著的意義?！痹獰o憂說到此處，面前少年那雙眸子倏然驚愕地瞪大，她忙補道，“一國之君當(dāng)愛民如子，更要愛自己的家人，倘若不能自掃門前雪，我即便征服九州，也是個失敗的偽君子。”
少年眸光微黯，神色忽然陰寒起來，“勇氣可嘉，但一腔孤勇就是死路一條。你知道山的另一邊是什么嗎？”
“是……海？”
李暝見長睫覆眸微闔，復(fù)又睜開，那雙血色漸深的瞳仁愈發(fā)犀利起來，“在我生長的地方，山的那頭還是山，倘若沒有寨民的允許，想逃出去的人會被困死在十萬大山里，即便知道路，也無法繞過蛛網(wǎng)般的、其他部落的寨民。就算能遇見其他寨子的人，想逃出去的罪人就是他人的俘虜，要么死在別的寨子，要么被送回自己的寨子，同樣死路一條?！?p> 元無憂越聽越瘆得慌，明明倆人身處的時辰是旭日初升，她居然被眼前少年那一臉云淡風(fēng)輕，語氣平靜地滿口“死”字給嚇得后背發(fā)寒。但她知道，他并非不以為意，只是無力改變，無力反抗，才有這種“活著挺好，死了也行”的平靜。
“真是……條條大路通地府啊?！?p> 少年忽而凄然一笑，
“說我那里是幽都地府也不為過。故而…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在你該待的地方普渡眾生，照臨下土，也許以后有一天，你的光輝能照亮我所處的酆都鬼城，屆時再接我回去?！?p> 妹妹聞言，眉眼莊嚴(yán)肅穆地鄭重點頭。
“好，多余的話我也不說了，祝你一路順風(fēng)，記得飛鷹傳書報平安給我，或者發(fā)給宇文懷璧，都一樣的?！?p> “你倆……是一對吧？”李暝見問出這句之時，心里莫名有一絲酸楚，不知是羨慕，還是自卑。也許都有。
元無憂想起她那個恨大于愛的“通房”，咬著牙承認(rèn)，“曾經(jīng)是，名義上是，現(xiàn)在純屬是冤家對頭。”
李暝見了然地笑了笑，
“昨晚睡得好嗎？”
思及昨夜高延宗的賢惠陪伴，元無憂不禁唇角露出笑來。
“挺好的，山茶花香盈室，情郎在側(cè)。”
他卻并不在意她后半句，只自顧自道：
“那你這兩天有機會就多睡覺吧。自我離開以后，你就再也睡不上好覺了?！?p> 這樣熟悉的話，元無憂前兩天剛從親娘的傀儡口中聽到過。此刻梅開二度，讓她不禁汗毛直豎。
“為何這么說？”
“照事實說，你身上的擔(dān)子和責(zé)任很重，你要走的路很艱苦卓絕，照玄學(xué)來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天命扛在肩上，必須要磨練你能否承受這份壓力?！鳖D了頓，少年轉(zhuǎn)而將猩紅鳳眸一抬，
“你敢不敢上？”
“不敢也要上。”
“有志氣，別讓我們失望?！?p> “你這句話，特別有兄長的感覺了?！?p> 李暝見翹唇，輕哼了聲?！靶珠L還想提醒你，人各有命，你倘若執(zhí)意介入他人因果，就要替人承受孽障?！?p> “此言何意？”
“高家這對苦命兄弟花啊，一個大度到親手把媳婦推到兄弟懷里，寧可愚忠地守著自家那艘破船等死，也不跟媳婦私奔。
另一個不甘當(dāng)受制于人的棋子，整天做著被人搶走的春秋大夢，十足的恨嫁男，卻沒有改變現(xiàn)狀，遠(yuǎn)走高飛的勇氣。倘若你繼續(xù)被他們拖累，會害得你里外不是人，有家不能歸?！?p> “可是哥哥說錯了，和他們糾纏也是我成長的一部分。高長恭像那種仙人球花，漂亮，帶刺，主要是能當(dāng)武器使，生命力頑強又堅韌，同樣落在哪里都會生根發(fā)芽，生機勃勃。而高延宗是曼陀羅，美艷有毒，他們是我征途路上的荊棘生花，不是路障，而是戰(zhàn)友?！?p> 說罷，元無憂都為自己的護犢子和豪情而得意。
反觀對面而坐的黑衣少年，卻并不在意她如何維護情郎，而是余光瞟見了她擱在桌上的右手上，修長白皙的手指里，一晃而過一道鮮紅的血色。
“呀！你手指流血了？”
他訝然地抓過妹妹瘦長的手，湊到自己眼前來。發(fā)現(xiàn)她那剛勁有力的五根手指不甘地亂動時，李暝見便將她狠力摁住，神情緊張地端詳，只見她瑩潤粉白的食指縫里，此時藏匿一絲鮮紅。
于是李暝見愕然抬頭看向她：
“怎么弄的？不疼嗎？就算是自己崴的…你指甲也不長啊？”
“不疼啊，咋啦？”
元無憂聞言，也詫異地抽回手，拿回自己面前端詳，又摁了摁食指的甲蓋，確實不疼，她才狐疑地湊鼻子去嗅……撲鼻而來的卻并非血腥味，而是花香。
她拿拇指的指甲去戳弄食指指縫，居然戳出來一絲猩紅。拿指腹一捻，便印滿了紅色，質(zhì)地介于粉與油之間，還摻雜著幾縷金絲。
“嚯，是龍泉印泥啊，不是血?！?p> 妹妹是松了口氣，李暝見卻蹙眉不解道，“何為龍泉印泥？”
“就是寫書信什么的，蓋章摁手印用的印泥，想必你在苗疆苗寨里，也不常用文房四寶，故而不識這些。”
“……哦？”李暝見只疑問了句，便抿唇不語，只挑眉看向元無憂。
唯恐他以為自己鄙夷他，元無憂趕忙擺手解釋：
“我不是說你沒見過世面啊……我是說這東西稀罕。我能認(rèn)出來，是因為龍泉印泥里面有金絲，而且這印泥是南陳送給齊國天子的，連我都是頭一次見?！?p> “呵…緊張什么？我本就是鄉(xiāng)下來的，山野村夫，沒見過世面。只是這龍泉印泥，你昨晚干什么用了？都弄到指縫里了，害我以為你受傷了?！?p> “……”元無憂想說昨晚倒是沒用過，唯一一次動用龍泉印泥，是往人家安德王大腿里子上印的。但這話她可不好意思跟兄長說。
而今龍泉印泥被她放在高長恭那寄存，昨晚睡在她枕邊的高延宗，今早她一睜眼就不見人，連藥都是她自己換的……倘若是這兄弟倆在搞事，那他們到底把她的龍泉印泥蓋在了什么上面，又寫了什么文書？
但這樣一想，她更加細(xì)思極恐了，便“啪”一聲拍桌站起身來。
“我有急事要處理，得先回館驛。兄長且先隨我去預(yù)定好的城中客棧暫住，我回到館驛后，會讓月鈴鐺來找你的?！?p> 李暝見點了點頭，覺得此時她這種，情況再緊急都沉著冷靜有條不紊、安排一切的樣子頗具帝王氣度，讓人感到心安踏實。
“好，你且先去。倘若想念兄長了，就抬頭看看月亮，我在那里?！?p> “啊哈？兄長莫非是太陰君下凡？”
少年鋒眉微蹙，凝著猩紅鳳眸，冷然道：
“不是，但為兄要回去宰了苗寨那位太陰君?！?p> “那就……祝兄長得勝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