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入宮(三)
烏雅氏拿出一個包裹來,笑道:
“家里沒什么好東西,便有也比不上宮里。包裹里幾雙棉布襪子并貼身的小襖,是咱們自己家人比著姑母留在家里的衣裳做的針線,姑母不嫌棄將就著用。還有兩罐子甜醬,兩罐子腌菜,是公公從前說起姑母喜歡的老字號;再就是一包金銀錁子,姑母這些年幫扶著,家里多置了些產(chǎn)業(yè),這些孝敬您宮中使用?!?p> 郭嬤嬤聽了,撂開金銀,先看了針線。原來宮中飲食雖然豐盛,但宮女怕伺候時出虛恭出丑誰也不敢多吃因此少有發(fā)福一說;再來郭嬤嬤一生未曾開懷生養(yǎng),年紀(jì)雖大仍有些纖細(xì)之態(tài),比尋常老婦面上至少年輕五六歲,衣服竟還合用;至于醬菜,可真真是娘家人才能準(zhǔn)備出來的東西,旁人如何能知。
“難為哥哥惦記。”
一語已是淚下。
烏雅氏輕輕言道:
“姑母不愿意出宮自然有姑母的道理,但您侄兒千叮嚀萬囑咐,叫媳婦問您一聲。若是改了主意,盡可回盛京家去,咱們奉養(yǎng)您。自公婆去世后,咱家中沒個長輩,時常思念您,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您也指點指點咱們?!?p> 郭嬤嬤雖已立志不出宮,聽到這一番話,卻也有些牽動心腸。待要說幾句體己話,見小輩們還在,姚洛還是沒出門的姑娘,到底不方便。這便高聲向窗外叫道:
“外面是誰當(dāng)差?”
只見簾子一動,一個穿灰鼠滾邊青色比甲未留頭的小姑娘走進(jìn)來,笑嘻嘻地問:
“嬤嬤使喚做什么事?”
“原來是小雙。我兩個侄孫女頭一回進(jìn)宮,好歹你帶她們到這宮里不要緊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也算長點見識。可行么?”
“是。兩位小姐跟我走吧?!?p> 濟(jì)蘭瞧出這是長輩有話要說,忙領(lǐng)了妹妹退下。姚洛悶了這半日聽說要逛,喜得無可不可,歡天喜地行了禮,由小雙帶去不提。
郭嬤嬤喝一口茶,把蓋在膝上的棉被拉了拉,緩緩說道:
“好容易來了,想著我那侄子不是只有這一句話要問吧?!?p> 烏雅氏沒想到老太太如此厲害,登時紫漲了面皮,勉強答道: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姑母。想來您也知道,我娘家烏雅族里,怕是要出個主子娘娘了。雖然親戚離得遠(yuǎn),但她沒進(jìn)宮前我也曾見過兩次。若說人物,不是我這當(dāng)娘的說嘴,家里兩個姑娘,倒也不差什么。您侄兒,就有些動心了?!?p> 郭嬤嬤眼皮一搭,待要出言譏諷,忽然又有些心灰意懶。想著世人拜高踩低、趨炎附勢尚且尋常,自家侄兒也不過想著人往高處走,女兒出色,動了心思,不奇怪。這一二年宮里多了多少包衣出身的美人兒,十里倒有九個是這個打算。
原來滿洲八旗里頭的包衣,雖然比漢人體面,但說到底還是奴才,若要抬旗當(dāng)主子,從前就只能立下從龍戰(zhàn)功,一刀一槍拿命去拼;但皇帝生母佟氏,原來不過是漢軍鑲藍(lán)旗出身,入宮時品級也不甚高,皇帝登基,八年前就把舅舅一支抬了漢軍鑲黃旗。
清朝后族抬旗自此始。
從前皇帝的生母不是滿人大姓貴女就是蒙古王公掌珠,佟氏之風(fēng)一開,八旗之中地位不高又有適齡女兒的,紛紛打起這條路的主意。只盼著一朝侍奉君側(cè),誕下龍子,一家上下都能跟著榮華富貴,平步青云。
郭嬤嬤年紀(jì)漸長,年輕時那一股火爆脾氣本就去了不少,又深知人心一項,最是難以轉(zhuǎn)圜,若是自家侄子動了這個心思,只怕自己說什么都拉不回來。既然如此,只好在烏雅氏身上下功夫。
“且不論他如何,你這個當(dāng)額涅的,也是這個主意?宮里頭,外面看來自然是千好萬好,一旦進(jìn)來,伺候了皇上,現(xiàn)在入了關(guān),可不是在盛京那套章程了,除非家里跟前頭靜妃一樣是蒙古王爺,否則非死不得出。若有寵,日子好歹還能過;若無寵,一輩子再見不到家人一面的,要多少有多少。先帝爺一去,面上有個封號、有個兒女傍身的主子娘娘,好歹還能熬著;再底下的,去了哪里?”
其實這些,烏雅氏心里也清楚。但她生性不是潑辣的人,見識也有限,自家爺們兒定下來的事情,只有盡力辦,向來不駁回。再來覺得若是那個族里的小輩兒都能被皇上看中,自家姑娘又差什么了,只有更出色的,因此不大擔(dān)心。
“姑母句句說的是,只是家里人口大,花費多,總不能一直靠著姑母的幫襯過日子,這才琢磨出這么個路子來。我回去一定把您的話帶到。”
郭嬤嬤原以為這么一番勸導(dǎo),做娘的必定心疼閨女,把事情回絕了。沒想到竟吃了個軟釘子。細(xì)一琢磨“家里人口大”五個字,也就明白了。
家里男丁多,日后都得有差事,三官保不過一個小小的佐領(lǐng),最多拉拔一兩個,剩下的若是沒有個正經(jīng)出路,八成得去打仗。
現(xiàn)下南方正用兵,瞧皇上的意思,大局為重,為了穩(wěn)定八旗子弟的心,遏必隆家的姑娘,怕是要當(dāng)皇后了。形勢比人強,當(dāng)娘的自然疼閨女,只是世間重男輕女風(fēng)氣如此,侄媳婦更疼兒子罷了。
個中情由一旦厘清,郭嬤嬤更把那出宮的心看淡了。親生女兒尚且如此,自家侄子如何涼薄,也就清楚了。今日恭順,不過有所圖;自己當(dāng)真出了宮,成了個沒用的老太婆,指不定什么情形呢。
“既然如此,你們才是親生的父母,自己個兒拿主意吧?!?p> 烏雅氏前頭見她勸阻還以為姑母不會贊成,沒想到這么輕飄飄地松了口,實在是意外之喜,于是乍著膽子再求一求:
“您瞧著,濟(jì)蘭成么?咱們知道,她嫁過人,可是嫁過人才入了宮的娘娘,幾位皇上都有……”
“這,老婆子幫不上忙。我也只是個奴才罷了。瞧主子的意思吧?!?p> “主子?可皇上還沒見過濟(jì)蘭呀?;噬弦唤抵?,濟(jì)蘭就是宮女都選不上……”
“皇上沒瞧見,太后瞧見了,也是一樣的。”
“您是說,這就帶著濟(jì)蘭去見太后主子?”
“小雙看見了,跟太后看見了,是一樣的?!?p> 烏雅氏待要再問,簾子外腳步聲已響。小雙領(lǐng)著兩姐妹回來了。她瞧濟(jì)蘭倒還是老樣子,垂著眼睛,規(guī)矩坐了。而姚洛雖然不敢說笑,兩個眼睛卻亮晶晶的,偷偷瞄著自己,她知道這是有話要說的意思。再回想起姑母一番話,竟然有些害怕。
就小女兒這么個藏不住的性子,真能在宮里平安無事嗎?
兩人一回轉(zhuǎn),時辰也就差不多了。于是依舊是德貴領(lǐng)出去,坐了來時的馬車。
出了宮門,兩個兒子早等在那里,忙迎上來。見了女眷平安無事自然歡喜非常,又遞了一個荷包上去。德貴卻不接,低聲道:
“小爺收著這個吧。咱們?nèi)蘸笈率浅R娔?。就?dāng)是奴才的見面禮了?!闭f罷竟把之前的荷包也掖了回來。
烏雅氏此時精疲力盡,這些都不理論,拽著兩個姑娘趕緊上了自家馬車,合上眼睛待要瞇一會兒,姚洛已是迫不及待嘀咕開了:
“這回才是真長見識了,額涅,你也去就好了,那個小雙姐姐帶我們兩個去了好些好地方呢!就說那小廚房吧……”
烏雅氏強打精神聽著,心里仍是琢磨“主子看見”是什么意思。忽然靈光一閃,后脊梁竟有些發(fā)涼。這次進(jìn)宮,到底是她們見姑母,還是主子相看兩個姑娘呢?
烏雅氏一時傻了,不由自主撩起馬車窗帷想再看看紫禁城,可惜大雪紛紛,遠(yuǎn)遠(yuǎn)的只能看見黑壓壓一片,亭臺樓閣,繁華景象,均墮入夜色,一概瞧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