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梅之所以答應得這么干脆,是因為除了種地、土貨進城,她一直在思考,如何幫村里找到更多“生財之道”:這依山傍水的俄賢村,地杰人靈,但大家如今面朝黃土背朝天,辛勞終日,卻多有食不果腹,如果她們苦苦支撐的瓊劇團一般,凄風苦雨。
東方茶樓開起來后,黃思梅為了把俄賢嶺山傳說改編成折子戲,走訪了不少俄賢村的村民,其中織娘鐘梨花,和她處成了朋友:鐘梨花可謂是天選黎錦織娘,不論多難的花樣,她看一次就能復刻出來;在別人三言兩語的描述下,她就鉆研出了難度天花板的雙面繡。
只可惜,熱愛難抵生活的摧殘。
這些年,為了一家五口的生計,鐘梨花不得不放下機杼,拿起釘耙。不過她和其她織娘不同的是,不管多忙,鐘梨花都從未放棄織黎錦的夢想,農(nóng)忙之余,不忘染布、織布,練著手感。
鐘梨花常常和黃思梅嘆氣道,這織黎錦和染布的手法,也是不進則退的,時間久了慢慢就會忘光。她不想忘,如果可以,她想一輩子坐在機杼旁。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黃思梅平日里聽著她的長吁短嘆,瞬間就想起了婆婆對瓊劇的堅守,為了幫助鐘梨花留住這份念想,不被丈夫天天罵“不務正業(yè)”。
小試牛刀的黃思梅,在改編折子戲時量身定制了幾身黎錦服裝,讓《三月三》的演員都穿上了黎錦。
演員們身著黎錦演出后,觀眾連連驚呼精妙絕倫,感覺戲臺上的俄娘和阿貴,仿佛就活生生地站眼前,俄賢嶺的傳說也變得更加生動起來。而這樣的創(chuàng)新服裝,也成了點亮東方茶樓的導火索,后來不少村民躍躍欲試,都想穿這黎錦服裝。
正因如此,黃思梅靈機一動,把黎錦海報作成了宣傳車的重要材料。
因為《三月三》接地氣的劇本改編、加上宣傳車上俏麗的黎錦非常吸睛,十里八鄉(xiāng)民眾紛紛慕名而來聽戲,黃思梅扮演的“俄娘”也因此深入人心,《三月三》瓊劇黎歌小調(diào),更是被大家口口傳唱,火極一時。
黃思梅見狀,趁熱打鐵,在東方茶樓加了一個互動的環(huán)節(jié),請茶樓的茶客上戲臺,同穿黎錦服、共跳竹竿舞,成了茶樓一道亮麗的風景。
鐘梨花原本以為,《三月三》演員黎錦服裝是天外來財,沒想到后續(xù)還源源不斷有收入,高興得合不攏嘴:如今,她可以挺直腰板,告訴丈夫,做黎錦和種地一樣,也能賺米糧。
只是黃思梅盡管幫鐘梨花小賺了一筆,但一直苦于,沒有辦法再幫鐘梨花,甚至是村里更多的織娘,找到一個能持續(xù)賣黎錦的好辦法,讓她們解脫于地里田間的勞作。
為了這事,黃思梅操心劇團之余,又添新愁,輾轉(zhuǎn)反側(cè),頭發(fā)都掉了不少。故而此刻聽到王云飛想推廣黎錦,她腦海里就閃過一句話: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
言歸正傳。
黃思梅樂呵呵地看著王云飛:“我們東方瓊劇團如今的衣服,全是鐘姐姐織的,她家兩個女娃娃手也很巧。咱們俄賢村,會黎錦的織娘不少,但要說陣法和染色技藝,當屬鐘姐最好!”
王云飛看著素面朝天的黃思梅,再次暗暗稱奇:海島姑娘普遍皮膚黝黑、大眼鞍鼻。黃思梅卻截然不同!
她不但皮膚白里透紅如同小姑娘,五官更帶著江南女子的秀氣,鼻梁不高,但小巧精致,大眼櫻唇,五官搭配得剛剛好,笑起來比海報上還更靈動。
她說話時的聲音更是如黃鸝婉轉(zhuǎn),一聲一聲敲在人心尖尖上。完全看不出是生過兩個孩子的媽媽,王云飛一時之間竟看得錯不開眼去。
所幸,黃思梅沉浸在推廣黎錦的喜悅里,完全沒注意到王云飛看呆了的失態(tài),她興高采烈地讓人進屋喊鐘梨花:“快!快!快!去屋里喊鐘姐姐出來,就說她的雙面繡,被大人物看上了,以后她可以安心當織娘啦!”
鐘梨花戴著黎錦帷帽,拖鞋都穿反了,一路小跑到黃思梅跟前,瞪大濕漉漉的大眼睛,用不太流利的海島話急急問道:“梅姐,哪里來的客商要買黎錦?他想要什么式樣,我馬上就給他打板!”
聽出她語氣里著急的樣子,黃思梅笑得眉眼彎彎,拉著她上前,給王云飛介紹:“王總,這便是我剛剛給您介紹的鐘姐姐,鐘梨花。她可是我們俄賢村的黎錦雙面繡小能手,門口海報上的戲服,戲臺上出租的服裝,全是她做的……”
王云飛循聲看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色身影,身上頭上全是五彩黎錦,精妙絕倫!
待他定睛一看,對面這道身著五彩黎錦的人,臉上竟密密麻麻全是一條條橫向綿延的綠紋身,連脖子上都密密麻麻全是綠色的橫線。
鐘梨花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黃思梅跟前有生人,嚇得往后瑟縮了好幾下,連連擺手,羞赧地淺笑著點點頭就垂下了腦袋,努力地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黃思梅見狀,笑著給王云飛簡單解釋了一下:鐘梨花和所有的黎族女性一樣,自小便全身綠色條紋的紋身:俄賢村以黎族居民為主,女孩出生之后,會給女生全身都用特殊燃料紋上這樣的綠色條紋。
黎族姑娘綠條紋遍布全身,第一個原因是傳說中為了讓祖先認出自己,獲得祖先的庇佑,必須先紋上條紋;還有一個原因是上古時間海南島上,各宗族廝殺,常把婦女當戰(zhàn)利品,所以黎族婦女身上的紋身可以避免被錯抓。所以一直流傳下來。
所以,滿身綠條紋的鐘梨花,見人就露怯。
剛剛被傳喚,鐘梨花以為是黃思梅又幫忙招徠了生意,一時情急才會跑出來,但是看到王云飛又被嚇得失語了。
王云飛畢竟是生意人,什么場面都見過,很快就收起錯愕的臉色,恢復如常,笑瞇瞇地道:“理解!理解!手藝人,都不善言辭。無傷大雅!”
黃思梅拉著鐘梨花,繼續(xù)給王云飛推銷俄賢村的黎錦:在俄賢嶺,和鐘梨花一樣心靈手巧的姑娘不少,只是迫于生計,多數(shù)都放下機杼、拿起釘耙。
鐘梨花是因為心中熱愛,所以農(nóng)忙之余,不定時做些小東西。之前贈送給張沈年的圍巾,也是她農(nóng)忙時趕出來的。
近期因為東方茶樓的幾套黎錦服裝,黃思梅給了足夠高的價格,但是光靠劇團,要想讓鐘梨花和村里織娘重拾機杼,很難!
如果王云飛真的能把黎錦推廣出去,未來,不僅是鐘梨花,俄賢村很多和女孩,都能靠黎錦為生,那么不僅解決了她們的生存問題,還能讓黎錦傳承下去。
這,是個一舉兩得的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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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飛聽罷,無限唏噓——:黎錦可是當年黃道婆都贊不絕口“活化石”:三千年前,黎族女子在深暗底色布料上,巧妙織出五彩斑斕的世間萬物,鮮麗提花中更是獨具通經(jīng)斷緯的奇思妙想。
七百年前,黃道婆回到家鄉(xiāng),把海南黎族先進的黎錦紡織技藝傳入江南,從此機杼大行,崖州黎錦,自松江府,傳遍神州,遂爾衣被天下。
這樣的瑰寶,若是就此失傳,十分可惜。
王云飛對黎錦,有著獨特的情懷。他是四分之一個海南人,姥姥有海島血統(tǒng),父母早年出國,就留他在國內(nèi),成了留守兒童,他就跟著奶奶在大陸和海島之間兩邊跑。
記憶中姥姥在各種節(jié)假日的時候,都會換上一套顏色鮮亮的黎錦服裝,抱著他開心地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唱著黎歌、跳竹竿舞。
他還記得,第一次到海島,坐的是晃呀晃的大油輪,暈船的姥姥抱著他,在船板上指著海島的方向,告訴他:“這呀,就是生姥姥養(yǎng)姥姥的海島,只是呀,咱們這地方,沒發(fā)展,不然我儂以后可以回來發(fā)展……”
因為這一句話,他一直放在心上。所以,成家后,拎著一個行李箱,帶著太太,再次買了兩張船票,飄到了海島。
這是題外話,暫且不提。
此時此刻,他心中有股淡淡的憂愁,更有對奶奶深深的懷念,所以,他希望能讓這份“活化石”的瑰寶流傳下去。
人的很多決策,往往源于童年時某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也往往源于心中某個角落里的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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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飛黎錦生意的思路很清晰:先鋪貨三亞的旅游市場,如今很多村落的人到三亞去做買賣,總要找點噱頭,他觀察過,穿著椰樹服裝的小販,生意都比其他人好,黎錦服裝,一定能給她們幫更多忙。而那些來了海島游玩的人,如果想選一樣禮物帶回去,黎錦肯定能占一席之地。
除此之外,王云飛現(xiàn)在在洋浦,還有外貿(mào)公司。父母早年在新加坡從商,如今已經(jīng)小有成就,只不過父母在新加坡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似乎忘了還有王云飛這個娃,近年終于想起他之后,心有愧疚,所以給他牽了個線,讓他做起了海外的生意。輪船出海幾次后,王云飛發(fā)現(xiàn),東南亞一帶海島華僑可不少,他相信,帶有濃郁海島風格的黎錦,在那邊大有市場。
當然,要想真正把黎錦生意做起來,光靠鐘梨花一人,肯定不行!
聽到王云飛的擔憂,鐘梨花雙眼亮如星辰,誠懇地看著他,磕磕絆絆地用普通話道:“我,喊姐妹來,我也可以教……只要能吃飽飯,愿意的!”
俄賢村地處偏僻,如今好多村民,住的還是最樸素的泥塑船屋,臺風天,屋外下大雨屋內(nèi)下小雨??糠N地,村民們普遍一年到頭攢不下幾個錢。
這段時間,張沈年的土貨進城,幫扶了不少家庭,但整個村落,依舊還在貧困線上。為了溫飽,大家首選的,自然就是上山下地、捕獵種田。
既往,大家為什么不愿意織黎錦?無非是工期長、出品慢、價不高。如果能有好的銷路和價格,大家肯定更愿意在屋里織布,不愿意面朝黃土背朝天。
鐘梨花怕王云飛這個大客商飛了,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已經(jīng)一陣風似的沖出去,不出半個小時,就拉了十幾個小姐妹回來,她們手上都捧著自己織的黎錦,呼啦啦地站成一排。
這些織娘們,無一例外,都是全身綠紋身,鞍鼻高眉闊嘴,身上是樸實無華的棉布長衣長褲,好幾人頭上都戴了黎錦帷帽,看來都是各自的手藝,她們皮膚透著健康的古銅色,雙眼明亮而清澈,看向王云飛,仿佛看著活菩薩。
西裝革履的王云飛剛想上前,看看大家手中的黎錦,結(jié)果,織娘們嚇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擺,吶吶地捧著手上的黎錦,求助地看著黃思梅,整齊劃一地弱弱喊道:“梅姐好!”
黃思梅連忙接過黎錦,遞給王云飛:“王總,您看看,這些是她們平時在家里做的小玩意兒,有小孩衣服、桌墊、頭巾不等,基本可以代表她們織黎錦的水平?!?p> 接過黎錦,王云飛一件件地婆娑著看過去,喜得眉毛飛舞,連連驚呼這全是巧奪天工的手法:人物栩栩如生、一滑一草一木生機盎然、一牛一豬一狗躍然紙上。
黃思梅見他夸贊連連,趁熱打鐵連忙向他推銷:“我們俄賢嶺的姑娘,吃苦耐勞、勤勞勇敢,她們手下的黎錦,也展現(xiàn)著海島人民的美好風貌。如果王總能把黎錦生意做好,的確是一個大功勞:不但解決了俄賢村織娘的生計,也傳承和弘揚了老祖宗的又一瑰寶……”
輕撫手上的黎錦,王云飛拍掌大笑:“嫂子這口才,留守村里,真是屈才了!依我看,你應當和沈年兄換一換,想當年他去批發(fā)土特產(chǎn),撓頭抓耳只能蹦一句‘真的好吃’,要是換了嫂子,這東方土貨進城,何止眼前這么一點銷量?”
話畢,黃思梅也跟著大笑,一旁靦腆的鐘梨花,也笑開了花。